「那你喜歡潤雅嗎?」她直接切入核心。
看這兩人的相處陰陽又怪氣,既然沒有深仇,也沒有大恨,那麼橫亙在他們之間的洶湧暗流就耐人尋味——但也不難猜了。
「小孩子不適合談這種問題。」他避重就輕,接續先前的話題。「我或許有些不高興,但她本來不應該隨便接受陌生人的邀請。」
紗紗沉吟了一下。
「我記得小時候,我跟潤雅還住在孟家——親生媽媽那邊,有一次,潤雅喃喃說著街頭嘉年華會有多好玩。那時,她『看起來』比我還野,因為我被媽媽塑造成一個人見人愛的小淑女,這也不准做、那也不准碰。」
「但其實我很貪玩,這麼好玩的事,我當然要去,還硬拖著潤雅偷偷的去!」
「結果,我們在回程中差點被誘拐。回來後,媽媽問都不問是誰帶頭要去的,抓起籐條就朝潤雅猛抽。」
歐陽潛的氣色立刻變得肅殺。
他想,他已經知道了為什麼潤雅老是以「身份上下」來區別她與紗紗,還有他。因為很久以前,曾經有過一個女人,用籐條徹底扭曲她的觀念,以至於在往後的日子裡,她不認為人人平等,她覺得她比紗紗、比他,都矮上一大截。
紗紗見他的表情,知道他懂了,但她還是故意說——
「這樣吧!如果你心裡有一點不舒坦,乾脆傚法我媽媽用籐條抽她一頓吧!」
「我不會傷害她,永遠都不會!」他冷硬地說。
咬著牙,他一方面為了潤雅心疼,一方面想找到紗紗的生母,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
看著大哥咬緊牙關的模樣,紗紗瞳兒溜轉一圈。
「大哥跟潤雅之間,是不是發生過什麼事?」
「為什麼這麼間?」
「相處的氣氛有點怪。」
歐陽潛一時不察。「我答應過她絕對不說。」
「那就是一定發生過什麼事羅?」紗紗狡獪地說。
她本來不確定,潤雅有沒有秘密瞞著她,現在確定有了。
歐陽潛沒說話。
他知道,紗紗天生機靈,但他沒有想過她已經機靈到足以套他的話。
氣氛沉默了下,紗紗在想事情,歐陽潛也在深思。
突然間,紗紗又開口。「大哥,你知道我跟潤雅在國外玩的時候,最常被人罵的『類型』是什麼嗎?」
「有人敢罵你?」歐陽潛神色一凜。
「有,多的很咧!」紗紗聳聳肩。「最常罵的就是『沒家教』跟『沒常識』。」
他沉默了,紗紗自顧自地往下說。「『沒家教』——這也難怪,因為我和潤雅在一個『家庭』裡實際生活的時間,以及我們長時間待在親人身邊的時間,只有人生初始那七年而已。
「至於『沒常識』——我想,很多生活小節都是伴隨家庭生活而來,沒有家庭生活,又一直待在嚴苛斃了的寄宿學校裡,形同被軟禁,能培養出多少常識?
「有些人總會說,『一般女孩如何如何』、『一般人都怎樣怎樣』。問題是,我們的生活與『一般女孩』、『一般人』大相逕庭,怎麼能用同一種標準看待我們?我和潤雅也是從逃出寄宿學校之後,才開始學習很多『正常』、『一般』、『大眾化』的常識。」
歐陽潛完全想不出反駁的話。
紗紗的論點是他從沒想過的,她們十八年來的生活也不是他能想像的,但他也是用那些「一般標準」來衡量這兩個女孩兒。
如今看來,他錯了。
「說下去。」他想聽。
「有一次,我在飛機上遇到一位女士,聊得很高興,後來在言談之間,才發現她是媽媽的好朋友。」她那個找到新好男人,就忙不迭地把未婚生下的女兒送還給歐陽家的「好媽媽」。「她告訴我,我媽媽前陣子生了場大病,她希望我立刻改變行程,別去非洲了,先跟她去看媽媽。」
「你沒有跟我提起這件事。」歐陽潛繃著臉。
「因為我覺得沒有必要。」紗紗聳聳肩。
「你後來去見她了嗎?」
「沒有。直到現在,我還是認為沒有必要去。我當場婉拒了那位女士,卻沒想到她一聽,馬上痛斥我,說我不懂孝道,也不懂做人的道理,毫無體貼心。」
「她胡說八道。」歐陽潛冷下臉。
只有自家人,才知道自家人的恩怨,旁人多嘴啥?
要是讓他知道這個多事婆是誰,非押著她向紗紗道歉不可|「不,我是真的不懂孝道。」紗紗苦笑著承認。「我已經很久沒見過媽媽了,當初她不要我,忙著把我送走,現在要我說愛她、還是恨她,都太沉重。但我不知道有什麼理由,讓我必須去見她一面。這一點看在很多人眼中,是很不懂人情。」
「紗紗……」
「你知道嗎?到了最後,『媽媽』只是一個『稱謂』,不再代表一個疼你、愛你、寶貝你的『實體』,這才是最可悲的事,但外人永遠不懂。」
歐陽潛默然。
他也有相同的感受。他是因為自己生長在充滿叫囂的家庭,所以費心為妹妹安排歡樂假期,讓她能過一些正常的生活。
沒有料到,到頭來,她們跟一般人生活的那種「正常」還差了一大截距離。
「從小到大,很少有任何一位長輩長時間地待在我身邊,注意並糾正我的生活小節。我沒有學到的,甚至失去的,是無法估計也無法想像的。我只能靠自己的想法,或者天生的個性去做每件事。
「當然,潤雅也是如此,她的想法不能以常理判斷。或許你認為她有缺失,她隨和過了頭,她不懂得拒絕別人,但最重要的是,如何亡羊補牢。」
她語畢,書房的氣氛沉了一下。
「紗紗,你的思想變得成熟了。」他有感而發。
「別以為我只是愛玩,愛東奔西跑,其實這裡,」她指了指自己的腦子。「也是會轉的。所謂:愚者千慮……」
「必有一得。」他接口。「但你不是愚者。」
他的妹妹有獨到的見解,這令他很驕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