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她憔悴蒼白的病容,和那雙滿載無辜的大眼睛,意晴險些又心軟地放棄了。但這回她明白自己必須有所堅持。「要不是你一路貪玩,咱們就不必連夜趕路,你也就不會受風寒。想想,這病究竟是誰惹出來的?」
「是我。」她遲疑好一會兒,才不得不自認理虧地囁嚅道。
「那還不乖乖吃藥?」意晴舀了一匙送到浣寧嘴邊。
她再瞧了瞧匙裡的鬼玩意兒,終於張口喝了下去,苦得她眉眼口鼻全聚攏在一塊兒,緊抓著意晴衣袖的手也因強忍的用力過度而微微顫抖。
「這樣才對嘛。」意晴不放鬆地一口接一口喂。
好不容易如受刑般熬過服藥這關,浣寧的眼皮開始慢慢地沉重,一方面是連夜趕路的疲憊累積所致,一方面是大夫為了讓她徹底休息早日痊癒,在方子中安排了幾味有安眠作用的藥。
外頭傳來打更聲,已是夜半時分了……意晴看著睡得安穩香甜的浣寧,暗暗為她的安全祈禱一番。八年了……她已經八年無緣重返故園,如今近在咫尺,整個人的思緒、靈魂早就為一種似箭歸心與近鄉情怯揉結的矛盾情懷所主宰,怎麼能再錯失一年,再與機會擦身而過?
再次檢查浣寧的狀況,呼吸平穩順暢,熱度也稍稍退了,她應該能夠放心的。是啊──不能再猶豫了,快去快回,應該不會有問題的……應該……不會……
心一橫,提起長劍,出了房門。也許是心神一直為浣寧的病和今晚之事所盤踞,意晴並未注意在她離開廂房後,自黑暗處閃出兩道人影,其一迅速沒入廂房,另一則尾隨意晴而去……
第三章
這名跟蹤者正是項昱。
從那晚無意間瞟見蘇亦卿和寧兒,他和項瑋即一路跟隨到汴京,也知寧兒染病。今晚就是項瑋擔心才無視夜涼如水而苦守在廂房外。只是沒料到居然見到蘇亦卿神色凝重地匆匆離開。
是寧兒病情加重麼?項瑋再也忍受不了這種只能待在門外乾著急的心情,一見蘇亦卿離開立刻躍入,親自守顧他的小寧兒!
項昱卻不覺得事情有這麼簡單,而且夜這麼深了,縱然她會武功,恐怕在安全上仍堪憂慮。關懷之情自心底湧出,腳步也就跟了上去。
※ ※ ※
意晴靜靜站在雍親王府前,又是激動又是平靜,她說不上自己內心真正感受。
「雍親王府」的門匾已經只存一角緊緊攀著,在勁風的吹嘯下,「嘎吱嘎吱」的發出聲響,誰也說不准搖搖晃晃的一塊牌子什麼時候會落地。這大概不會是人們關心的話題吧──因為真正的雍親王府早就毀了、滅了、亡了。
是啊……在八年前。
她低著頭回想著,在那扇朽門裡曾經是她的天地、她的一切;兒時的歡樂情景如走馬燈般一一掠過眼前──昨日的笑語盡成今日的淒涼。
微顫的手,輕輕推開大門,意晴緩緩走入。
當年的一場大火,使得偌大的宅院僅存斷垣殘壁,高與人齊的蔓草橫生在每個角落,寒風在她身後悲鳴著,月光冷冽地漫流著,說不盡的淒清意……
沉重……她竟發現自己的每一步都恍如千斤,這不是早就預想得到的嗎?為什麼當一幕幕的景象呈現眼前,仍是這般難堪?
意晴來到當年的正廳,如今只有數根上頭長滿青苔的樑柱橫陳在地。記得前日進汴京城,曾向居民打聽過當年事後的情形:蘇府百餘具經火焚焦黑的屍體,是由一群感念王爺寬容的佃農小民趁夜晚悄悄收埋的,還為蘇泓立碑造墳。只不過,一夜百餘條人命的慘案不得不讓人心悸,自此雍親王府鬧鬼之說不脛而走,連金國當權者亦視這裡為禁地,一向不願加以管理。
她找到了──雍親王蘇泓之墓!
爹!不孝女兒終於回來看您了!意晴默默地跪在墳前,往昔的影像紛陳交疊地出現在眼前,一種酸楚慢慢形成濕潤的薄霧,而後順著頰面的弧度滑落。就讓自己放縱地掉淚吧──在父親面前,應該可以卸下平素所有的武裝和堅強,展現隱藏內心的懦弱。
她緊緊咬住下唇不讓自己哽咽出聲,只是聽任淚水一泓一泓地湧出,沒有停止;這些是積蓄八年的痛啊!
一陣窸窣,驚動了正在憑弔過去的意晴。
有人靠近?
她很快地在附近找了個隱身處。
她看得不很清楚,只知來人步履蹣跚、拄著枴杖,行動甚緩。提把燈籠在黑夜裡幽微發出紅黃色的昏焰,透著幾分詭異。
那人來到墳前,頗吃力地跪了下來。
是誰?意晴探出半個身子,努力地想看明白。
一陣蒼老瘖啞的聲音響起。「王爺,罪奴回來懺悔了,是罪奴對不起您;是罪奴辜負了您的信任。」
好熟悉啊!這聲音……
火光乍起,那人開始焚燒冥紙,面目一下大白。
竟然是……蘇忠……她的忠爺爺?
不會錯認的,雖然這張滿佈皺紋的臉,比記憶中的忠爺爺是老得許多,但是……感覺是不會騙人的,還有那個聲音,分明就是……忠爺爺呵。
有股欲上前相見的衝動,但她還是站在原地,眼眶再度濡濕了。
「王爺,當年之事,實在是情非得已。」他頓了一頓,語凝成咽。好半晌,才低低續道:「唉──現在說這些也沒用。王爺,只求您答應下輩子願意讓罪奴在您身邊做牛做馬,以補今世之過。」
情非得已?她一直以為忠爺爺是為八年前未能完成父親托孤之命而懊悔不已,但若如此又何來「情非得已」之說呢?莫非這其中另有玄機?
既然如此,她更不能貿然出現,先暗中觀察吧!
蘇忠默默地又跪了半個時辰,才站起來,一跛一跛地。
意晴跟了上去,她必須知道他的落腳處。只是螳螂盯上了蟬,就無法注意到後頭有只黃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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