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後,是芳岳率先突破現實處境的壓力渦流——
「對不起。」
她一鞠躬,撂下三個字,轉身就是快跑。
芳岳回到飯店後很快收拾好東西,當晚,便趕搭最後一班往台中的客運,決定坐夜車回台北。反應之決絕,又是令他一驚。
究竟是哪個環節出狀況了?他不明瞭。
先前,他幾乎可以百分之百確定她對他有了情、動了心,可為什麼臨到最後關頭,她卻撤出了兩人世界,獨獨留下他一人?
兩個月以來,從陌生到熟識,回憶起來,他知道她有了什麼樣的改變,也知道自己有了什麼樣的改變——
剛開始,他老覺得她奇怪,從沒想過有人會樂於被「工作」二字侵佔全部的生活,而她,雖然不是板著晚娘臉孔,對他的態度卻是拿捏在公事公辦的分寸,和氣但不親近。
至於改變的轉折點,他無法用理智明確地標記,似乎自然而然的就發生了。他一點點靠近,她逐步卸下心防;思念,貫穿著兩人分別的那些日子,那是種強烈的直覺,無關乎分析、解釋、歸納的邏輯推演。他不再覺得她樂於工作是奇怪,只希望她在工作之餘,要適時休息與放鬆;而她,雖沒有熱情奔放的回應,卻開始會跟他說些玩笑話,眼神更柔、表情更多,還有說話的語氣……
唉,她明明是有感覺的!
自胸中吐出長長一口悶氣,他淪陷在漫漫的思索與惦記裡,無法抽離。
然而,整夜未眠依舊振奮不了寥落的心情,楊則堯甚至沒有意願步出房間、飯店好繼續未完成的旅行,完全沒有。他就像一抹遊魂,在這方密閉空間裡,時而起身踱步,時而仰倒在床,神情卻同樣空洞。
從原先的想不透,慢慢地,到後來連分析的氣力都耗光了。在阻隔所有聲音的靜默底,他只是發呆。
直到,電話聲突然來襲——
「請問楊先生在嗎?」
「我是。」
「楊先生,昨晚三一O號房的小姐,離開前留了一封信,是要給楊先生的。請問需要服務人員送上去嗎?」
神智稍微恢復了,他已有能力應答。「沒關係,我自己到櫃檯拿,謝謝。」
簡單地將儀表整理了一下,他便到櫃檯索信。
內容其實很簡單,很……公私分明。她希望,他能摒棄對她個人的種種想法,不致影響即將來臨的合作。
收信人:Yang
署名:Carol
公與私的那條界線,她的確劃分得很清楚,清楚得……有些殘忍。
唯一讓他稍稍感到安慰的,是她的筆跡比平時潦草許多,這應該是反映了她的凌亂心情吧。
就是認真投入了愛情,所以哪怕對方的情緒是痛苦、是掙扎都好,都比無動於衷來得好,來得令人安慰。無動於衷,才是最不願接收到的回應。
可笑吧?或許,還有點卑鄙,但這就是人性。
在愛情的領域裡,沒有聖人落腳的地方。
而他,不是聖人。
※ ※ ※
台北,西華飯店。
為了「大提琴詩人——Yang」訪台記者會,都鐸的經紀公關部可說是全員出動。
「Kathy,你怎麼老盯著Yang看?不會是煞到人家了吧?」一同站在門口當接待人員,Mary趁空檔輕輕用肘碰了碰Kathy。
「不是啦,我是一直覺得他很眼熟,好像……好像在哪見過咧。」
「這句話,我聽你說過好多次啦。」Mary歎口氣。「那時,你迷『Hero』的時候不是說木村拓哉是你前世的戀人;後來看『愛上女主播』的時候,又說張東健是你上上輩子的相公……」Kathy跟許多單身女子一樣,喜歡在觀看戲劇節目時馳騁對愛情的幻想,可回到現實,老覺得多數的男人思想幼稚,腦袋裝滿黃色廢料,於是有意無意就擺出大女人的姿態。
「不是這樣啦!」她的兩隻眼珠子還是釘在Yang身上。「這次是真的,真的覺得我在哪裡見過他……」
廳裡,記者會正進行得如火如茶。都鐸這邊,總經理余啟欽、公關部經理柯中捷都出席了,不過主要的對外發言還是交給負責的杜芳岳。
現在,就是芳岳代表都鐸在回答若干記者的提問。
「啊啊啊!」Kathy掩嘴驚呼,手指一會兒比向杜芳岳,一會兒又比向Yang。
「Kathy,你還好吧?請不要發出烏鴉般的叫聲。」Mary連忙抓下她的手。
「我知道了、我知道了!」Kathy興奮地反握住Mary。「你還記不記得,有一回我在永康街看到Carol和一個帥哥去吃芒果冰?」
「嗯,記得。」
「就是他啊,就是Yang啊!」若非顧忌這是個重要的場合,她一定尖叫出聲了。
「不會吧,可能是你看錯了。」Mary嚴重質疑。「剛剛在準備的時候,我覺得Carol對Yang的態度很正常啊,就跟以前對任何客戶一樣,並沒有比較特別呀!」
「我應該不會記錯啊,現實裡可以碰到那麼帥的人,不會記錯才對啊……」
「哎呀,那就等著瞧嘍!反正Yang和咱們公司的往來才剛要開始,絕對會有真相大白的一天啦!」
對杜芳岳來說,真相就是……疲憊,彷彿永無止盡的疲憊。
從埔裡落荒而逃,她是避開了與他面對面的接觸,卻無法避開已經進駐她心裡的楊則堯。那兩天,她陷入了一個惡性循環——累了、睡了、醒了、更累了。
可怕呀,竟沒半刻能休息!
這怎麼也祛不散的倦,是因為當她進入睡眠後,就會不由自主地作夢。夢境裡搬演的情節,在意識清醒後,她全記不得了,唯一能確定的是:他在那裡。
楊則堯總是在她的夢裡。
然而,今天下午一點,他依約準時出現在西華飯店門口,與她碰面,由第一眼交會那眸光涼涼的溫度,她就知道來的人是Yang,不是楊則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