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麼,就在想著他的時候斷氣,在斷了氣的時候想他,或許,這樣就可以減輕那惆悵了……「緋衣——」
那是死前的幻覺麼?他的聲音竟從背後傳來。羅緋衣微微一震,遲疑半晌,仍是掐著心尖兒的跳動,緩緩轉過身去……瞬間屏了息!沒錯,真的是他——聶颯。
終於找到她了!向來自負的聶颯幾乎衝動地要謝起天地了。「你怎麼會在這兒?」
明眸專注地看著他,羅緋衣吶吶地問,心頭泛起的滋味兒是摻了甜的酸澀。
「這不重要——」沉穩聲音的背後匿著焦憂,聶颯舉步便要往她那兒靠過去。
「先讓我替你療毒。」
「不!你別過來!」既然當初執意要離開玄鷹堂,現在又怎麼能跟他回去?
羅緋衣清嚴地拒絕道,身子不由自主地往後退了兩步。
「現在不是頑固的時候。」她就這麼狠心要離開他麼?
綻了朵涼悠悠的笑,羅緋衣又問:「我是不是快死了?」
「你不會死的!我不會讓你死的!」
「你別再過來了。」眼見聶颯又要靠近,她再後退兩步,腳跟已觸著河水,濕了。羅緋衣絲毫不放在心上,繼續問道:「你早就知道我中毒了?」
「上回的那些銀針有喂毒。」時間,已經不多了,而她站的位置又很危險。
「這毒,很厲害麼?」她淡淡地問。
「嗯!很厲害。」他急急地答;明明她的人就在眼前,聶颯卻沒來由地覺得惶恐。「緋衣,你……」
她驟然打斷。「你早知道了,卻不告訴我?這跟要我死有什麼分別?」語氣如寒鐵,目光似利刃,心裡頭早就做好打算,在他出現之時。「我沒有這……」
「這樣很好,我覺得這樣很好。」她知道他要說什麼,於是再度截了他的話,同時唇邊綻開了一笑,眩出了如落日夕暉般燦爛的絕而;接著,迅速回身,絲毫沒有猶豫,便往急湍一躍。
「不——」眼見羅緋衣落河,聶颯二話不說便要下水救她,這時卻有人對著他的後心發招。
基於練家子的直覺,聶颯想也不想,旋身閃過後一個擒抓,是荊寒笙;但就在這剎那,羅緋衣嬌纖的身軀已被捲入滾滾夜流中,再見不著影了。再……見不著影了……
神魂一轟,緊扣在荊寒笙腕間的手指悄悄松落,聶颯所有的感官知覺全和她一起跌落黑暗;他失神地望著吞沒她的河流,就這麼凝立著……什麼,都是空。
復仇的野心、要她的野心,到頭來,全是一場空!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不知過了多久,聶颯突然仰首狂笑了起來,笑得既放肆又清厲,迴盪在山林間成了驚心動魄的悲壯。
如果,這就是宿命,那麼老天確實開了個殘酷的玩笑,讓他以為一切掌握在手,但最後卻什麼也沒有。堆疊多時的清淚,此刻終於緩緩淌下……
日頭,緩緩從東方爬上了天,對聶颯來說,十多年來的黑夜,卻再也沒有見到陽光的可能!
※ ※ ※
三年後——
「江湖故事傳言多,今為大家詳細說,若能博君一笑集,請將銀兩放在桌。」說書人喝了口水,左手敲著響板;就在酒樓裡叨說江湖軼事。「大鵬掩日絕天門,名動一時天下聞,梟鷹互鬥兩相害,燕走鷗亡各自奔……」
坐在二樓最裡桌的男子,罩著一身玄黑衣袍,僕僕風塵使他落拓的背影更顯蕭索。他斟酒慢飲,沉靜地聽著說書,將頂上的圓邊笠壓低了些。
說書人口中的江湖故事,裡頭雜了不少穿鑿附會的捏造,和真實相去甚遠,這也是莫可奈何的事——當初,就是他讓絕天門在一夕之間解散,不管是武林同道還是市井之徒,所有人都在臆測箇中原因,卻沒任何人知道確切答案。
至於她……尋她三年始終沒有消息,但他仍然執意如此漫無頭緒地找下去,憑的全是血液裡殘存的負傲不屈。生要見人,死要見屍;生當復來歸,死當……
長相思……
是的,他是聶颯!
「丑姑娘來啦?真是太好了!」樓下的店小二傳來興奮的高呼,這聲叫喚同時也讓說書人停下響板。「今兒個,有不少爺特地來等姑娘的字畫呢!」
「謝謝小二哥。」清清如水的嗓音,為熱鬧的酒樓注人些許爽淨。
那聲音……怎地有點耳熟?藏在圓邊笠下的劍眉一蹙,越發凝神諦聽樓下的嚷語。
「丑姑娘,這詩也是你自個兒寫的?」「是的。
有人立時吟了起來。「一川新柳臨溪淺,十里奮山共曙天,杏煙繾綣紅將滿,蕉雨纏綿綠更連。」接著又說:「丑姑娘,沒想到你除了寫得一手好字,畫得一手好畫,作詩也是一流的。這詩,寫的是哪兒呀?」
「晤……」那姑娘微微沉吟,才低聲輕輕答道:「是個世外桃源。」
「這幅字,我要了!」「這梅雪迎春圖,我的,誰也不許搶。」
「我不搶你那幅,但這墨竹帖可要歸我。」
樓下一陣喧嘩,眾人為購買丑姑娘的字畫努努不休;但二樓的聶颯卻徹底沉靜了下來,掄起酒杯的動作在半空打住。會是她麼?會是羅緋衣麼?她——還活著?
不會錯的!那聲音和詩句……他記得,是她,不會錯的!
當聶颯從震懾中驚起,那位丑姑娘正背著他的視線往外走,而他,再不願片刻等待,丟下碎銀便大步跟了上去。
至於那位說書人,在大家重將注意力轉口之後,又開始邊打響板邊說軼事。
「淮北羅家緋衣女,無妄卷人是非局,誰知羅女命帶煞,絕天霸業難再續……」
這長長的故事,可還沒完呢!
※ ※ ※
一路上,聶颯遠遠望著她纖裊的背影在人群中穿梭,偶爾還會停下腳步揀選路旁販售的東西。
雖然只是背影,但他可以確定,她就是羅緋衣,但這樣的羅緋衣,卻是他未曾見過,看來似乎過得……很自在,那種自在,又不同於兩人初識時那種死生不紊於心的自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