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這只雛鷹,長得很好。」關司鵬勉強勾起一邊唇角,突然,他轉向了練如灩。「從今天起,絕天門門主就是聶颯了,青鷗掌律,由你來宣佈最適當。」
「可是,門主——」這話,像是遺言啊……
「我的絕天門,只有……」話說到一半,鮮血再度奪口而出,關司鵬卻絲毫不以為意,笑了笑,繼續說:「最強的人才可以繼承,我的絕天門……」
氣逐漸弱了,目光逐漸散了,關司鵬以最後的氣力,緩緩閉上了雙眼,沒帶走的,是僵在臉上的狂妄笑容。
聶颯怔怔望著整個場面,原以為關司鵬的死,會是最甜美的勝利果實,更是過去噩夢的埋葬,但為什麼他沒有喜悅?
「恭喜你,拿到絕天門門主的寶座,也復了仇。」是練如灩,沉冷的語氣倒成了最大的諷刺。
「不!我終究是輸了!」聶颯面覆陰翳,慘慘一笑。「他就是要讓我繼承這個位置,最後,根本是如了他的意、稱了他的心!」
「從小,我們三個師姐弟裡,師父最器重你,也許你沒發覺,但我和垚冰都清楚得很。」練如灩沒有看他,兀自環著關司鵬的屍首,平靜地說。「師父只看得到最強的人,而你是。」
聶颯顫巍巍地後退了兩步。十多年來,他憑著復仇的意志不斷往前精進,真正完成時才發覺情況不如預期,屯在心頭的恨,是消除了,但消除之後呢,又該用什麼來填補那些空間?難道是衍生出的許多雜亂思緒,還有——空虛感麼?
驀地,心湖映上了一張清麗絕塵的嬌容……
他想見她,瘋狂地想見她!
羅緋衣——如今,這世間唯一能讓他覺得真實開懷的,只有她了……
※ ※ ※
「晤……」離開玄鷹堂不到一日,羅緋衣便開始覺得身體不對勁了,先是體內冷熱交替,接著開始時而清醒、時而昏沉。
「我瞧這姑娘八成是染了瘟疫,才會病成這樣兒,可憐哦……」同騾車的一位大娘憐憫地說,並轉問車伕。「這附近可有大夫?」
「至少還得再趕個兩天路。」
「不行不行!不能再留她了!」騾車內其他人也加人了討論。「要是大夥兒因為她而染上了病,可怎麼辦?依我說嘛,就把她丟在這裡算了。」
「這怎麼成?一個大姑娘家孤零零地被丟在荒郊野地,莫要說被人欺了,只怕豺狼虎豹也不會放過她。」
羅緋衣合著眼,氣力似乎已經全被抽空,只能任由眾人的蝶蝶爭辯在她昏沉的意志裡喧嘩。
「……她分明是帶瘟……」不知道是誰,在話中插了這麼一句。羅緋衣聽著,卻忍不住想笑——為世人所不容,合該是她的命吧?至於原因,可以是邪祟,可以是帶瘟,總之,羅緋衣這三個字,等同於他人的死厄與不幸。
這是她的命,沒得選擇!
是的,倘若此刻聶颯瞧見了這情景,他就會明白,她不是甘於認命、不是不願選擇其他的路子,而是一樁又一樁的事件,讓她無法理直氣壯地說意外都屬巧合,她早被殘酷的現實結果剝除了選擇的機會。
倘若,此刻聶颯見著了……在跌人徹底的昏迷前,羅緋衣想到的,是他——聶颯!
第九章
「羅緋衣不見了?」青筋在聶颯的額際張狂成怒,這句問,是嘶吼出來的。
荊寒笙從沒見過主子如此情緒失控的模樣,一時之間竟不知該怎麼面對。以往,鷹主向來是用冰冷的譏諷包裝,從未這般敞露怒焰,如今,因著羅緋衣——變了。
「該死!」零亂的思緒愈發失序,除了急怒之外,更磨折神魂的是如焚的憂心。「過了今夜子時,她的陰毒就……」
不!他不能在這裡坐困愁城!若連羅緋衣也失去了,那麼,這荒謬殘忍的人世,就再沒任何值得戀棧的人事物了……
他會找到她的——為此,聶颯重新抖擻起精神,原本暴亂的眼神,亦恢復了鷹隼般的深沉精銳。
玄鷹堂為尋羅緋衣傾巢而出,卻在方圓十里之內全數鎩羽而歸,這意味著她並非隻身步行……鑒於這個情況,聶颯立刻差人打聽近日內經過鄰鎮的車隊。
「鷹主,最近的騾車隊在三天前經過,要往薊北去的。」
「很好!」心底既然已經有了譜,聶颯就絕不容許任何意外。
還有六個時辰;策快馬疾追騾車隊,他還有找回羅緋衣的機會。
然而隨著時間愈加迫近,即便是沉穩如聶颯,心底也不由得掠過一絲慌。
聶颯確實追到了騾車隊,但那時,她已不在車上了;當他知道這些人竟將毒發的羅緋衣當作瘟疫病人拋棄在荒郊野外時,差點血洗整輛騾車,他忍下衝動,詢問了約略的地點,便馬不停蹄地回頭去尋。
而現在,已經人夜了,但見半彎涼月依攀樹梢,寒煙織起薄霧,在夜林裡渲染成淡金色的朦朧。他要找的人,芳蹤何在……
※ ※ ※
當她從喉間干灼的疼痛醒來,發現自己最後還是遭到眾人放棄時,羅緋衣一點都不意外,反倒鬆了口氣,至少,她沒給這些人帶來什麼災劫。
找到水源解了渴,又經歷了數度昏沉醒覺,這回再睜開眼,已經入了夜。
剛剛她夢到了要離開緋谷那天的情形,聶颯笑看著她的模樣,還有自己的心動怦然……
夢裡的影像好清楚、好清楚,即使已經完全甦醒,所有感覺仍在體內溫燒著……
記得阿娘說過,人快死的時候神智會特別清朗,過去發生的事,會像走馬燈一樣從腦中穿篩而過。
羅緋衣佇立水邊,湍急的奔流將她映水的面容碾碎,沒法看得清。現在異常清醒的她,已經能感覺到三魂七魄正慢慢散逸,很快地,水鏡上這個破碎的羅緋衣也會徹底消失吧?
這一天,她已經等了很久很久。唇畔凝著淺笑,對於即將面對的死亡,她向來只有期待,沒有畏懼,真要問期待之外還有什麼,是些微的惆悵吧,她知道,是因為聶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