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櫻今天晚歸,就是因為和其他朋友到醫院看那名自殺而急救回來的女孩。女孩的父母正在鬧離婚,推測可能是因為父母婚姻不睦的事讓女孩的心靈承受了太大的壓力,才會一時想不開。
「我真不懂,人活得好好的,有什麼事不能解決,非得用自殺這麼強烈的手段來爭取?人死了就什麼也沒了,能爭取什麼?抗議什麼?」秋櫻心中似乎滿懷著同情與不解。
十四歲的年紀,對生命有著懵懂與未知:反觀我自己,近四十的年歲了,對生命可會有超乎稚齡的體認?生命於我,何嘗不是一連串模糊的問號與驚奇,比起女兒來,我這做父親的似乎也沒長進多少。「媽,你告訴我。」秋櫻縮在她母親懷裡,一雙眼寫滿困惑。
意儂偏頭想了想,片刻後,她淡淡地道:「其實,人對生命的解釋有多種不同的看法,自殺有時或許是為了抗議或爭取什麼,但也有可能是為了逃避,人在面對壓力時所採取的處理方法是很多元的。但是,櫻子你要記住,生命是上天最寶貴的賜與,絕對不可以隨意輕賤,不管處境再怎麼困難,我們都要勇敢的面對現實的挑戰,不可以輕易的向困境低頭,山窮水盡疑無路時,莫忘了還有『柳暗花明又一村』這句話。」
呵,不愧是學文學,我們夫妻倆也只有意儂有能力扮出這一章來。
意儂的話能釋清多少藏在秋櫻那小腦袋瓜裡的問號我不清楚,但多多少少對我產生了一點啟發。
如果這話我在十幾年前就聽到,或許就不會有過那樣的想法。
是的,我會想自殺,和又珊一起。
那年,我讓又珊拿掉了我們的孩子,那時我心底仍然渴望著意儂能再為我生下一個兒子。
不是我重男輕女,而是我覺得一個女兒對我來說實在是有點少。或許是自小我的家裡人丁單薄,我希望家裡再多添一個娃娃,最好是個壯了,一男一女,恰好不過。
但是意儂一直沒有再懷孕過,有一回我問她,她說,她已經結紮了。
你絕對無法想像當時我楞在當場的情景。我的腦中一片空白,活像是腦髓被活活挖出來,填進泥土一樣。
為了這件事,我一度相當不能諒解。
婚後不會有過的冷戰,為了這件事首度在我和意儂之間蔓延開來。
我不相信意依會不清楚我喜歡小孩,結紮不是她一人的事,而她事前卻沒有與我商量過,我無法不生氣。
「只要櫻子一個孩子不好嗎?」那時的她這樣問我。
當然不好。我愛秋櫻,也愛意依,我還有許多愛想給我們未來可能有的孩子,但意儂斷絕了我的希望。
我明白地告訴了意儂我的感受,她苦惱地望著我,說:「但是我只想要櫻子一個女兒。」
「為什麼?」我差點沒對她吼。
「因為,她是我們愛的結晶,我份外珍惜。」她如此說,然後便沉默了。我實在不懂意儂的話意,秋櫻是我們愛的結晶,難道未來再有的孩子就不是嗎?當時的我,心思一團亂,也無法懂。
我們原該決裂,但是意儂的淒楚神色堵住了我的嘴。霎時間我才明白,我根本無法真正對意儂冷淡,因為冷淡她的同時也會折磨我自己。
我懷疑我愛意儂愛逾我的生命。
雖然如此,然而,孩子的夢想卻一直出現在我夢中,夜夜糾纏著我。
意儂成為我的苦,我愛之、又避之莫及。
又珊成為我的避風港,但是我和又珊之間,永遠見不得光。
那種精神上的壓力,壓得我們喘不過氣來,再加上又珊拿掉孩子後情緒一直很低落,輕生的念頭像光一樣的閃進我們的腦於裡,成了一種一觸即發的引線。生既無歡,死又何懼?
死了,就解脫了,所以我們決定要一起死。
下了決定的當晚,我帶了兩罐安眠藥到又珊的住處去,打算一人一罐,就此長睡不起……
想就此死去的那晚,月暗星晦。
我和又珊坐在臥房的床上,安眠藥散放在我們之間。
那一顆一顆白色的小藥片,將引領我們的魂魄逃脫世俗的羈絆,自殺的魂也許上不了天堂,而我們甘願深墜地獄。
又珊的手緩緩碰觸那些藥,拿起一顆,喃喃道:「我這一生,活得不算成功,我不曉得未來還有什麼等著我去面對。親情、愛情、金錢,都若有似無的飄蕩在我週遭,常常以為觸手可及,捉回來的卻只剩下一掌心的空氣,這種落空的感覺,我害怕,」然後,她和水吞下一顆。
我看著她不顧一切的姿態。心中有不小的震撼。
一個對未來生命了無生趣的人,擁有的就是像此刻約又珊這樣的一雙碎眸嗎?那是一雙死寂的眸,不復往日的清澈,只有灰暗與混濁,是死亡的顏色。我被駭住了!輪到我服藥,捏在指間的藥片卻無比炙人,又珊困惑地看著我,失焦的眼神不知是因為藥效開始作用或是因為失去希望?
「辜弦?」
凝著手上的藥片許久,再望向橫互於我們之間的大量安眠藥,那白,幾乎將我捲進深海的漩渦中,我暈眩了。
跟著,我吞進了一顆。
又珊微笑,這回,她捉起了一大把藥往嘴裡吞。
我的意識很快模糊起來,看著又珊,腦海裡卻閃過意儂的臉,以及女兒的哭聲。小秋櫻在哭,哭得那樣驚魂。
彷彿看見了一具蓋著白布的屍首橫放在家中的客廳裡,我的妻、女,跪在屍體旁眼淚直掉。
女兒尚小,未知死的意義,只懂得嚎哭。
哭號的聲音硬是將我的意識從太虛拉回現實。
我若死了,意儂怎麼辦?秋櫻怎麼辦?
我怎能就這樣死去?不,不行的。
回過神來,又珊已吞下了不少藥,我一駭,伸手打掉她手上的藥片,抱著她往浴室裡奔去。
「吐出來、吐出來!我們不能就這樣死了!」
我拼了命幫又珊催吐,又珊的神智被我粗魯的動作弄醒了幾分,跟著吐出了一些、又一些,直到吐的差不多,我才稍稍鬆了口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