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時辰過去,都兒喜還立在帳子外等著,而薩爾端康則在帳子內坐立難安。
他知道都兒喜的性子,倨傲得很,今天她沒見到他的人,哪怕她是暈了、倒了,她也不會離開。
薩爾端康歎了口氣,叫怯薛軍宜都兒喜進帳。
進帳前,怯薛軍叮嚀都兒喜。「進入金帳的時候,上不可扶柱,下不可踩墊,等到大汗許可的時候,才能走近汗座。格格明白了嗎?」
都兒喜點了點頭後,便掀開帳簾,進入這偌大的金帳裡。
帳內是她日前進來時的景象,巨大的金香爐、柳芳綠的幃幕、提花地毯、矮腳銀桌子……
不同日前的是——帳幕內,汗座前,坐著他們的蒙古英雄——薩爾端康汗。
帳內,檀香裊裊迷濛了大汗的面容,都兒喜只是隱隱約約看出他們的大汗有著精壯頎長的身量……
她雙膝點地。「土默特部,孛察端斤·都兒喜叩見大汗。」
薩爾端康沒叫她起身,只是問:「聽說你來見我是有急事。」
他刻意壓低了嗓音,怕的是都兒喜認出他來;但是那樣不怒而威、渾然天成的氣勢,卻是怎麼也瞞不住的。
都兒喜的心在發怒、在顫抖,她沒有他的允許,便將頭昂起,透過層層白煙,她想看清他的面貌。
忽地,都兒喜站了起來,一步步地往帳幕內走去。
該來的,是躲不過了。薩爾端康閉起眼,不願見到都兒喜見到他的那一刻;他知道她會有的反應。
都兒喜掀了幃幕,沒有震驚,只是冷冷地說:「我真的沒有想到你就是薩爾端康。」是他們的可汗,是阿爾坦一向景仰、敬祟的可汗!
「我問你,阿爾坦征戰,是不是你的主意?」她寒著目光,咬緊牙根冷著嗓音問道。
他沒有回答,只是盯著她瞧。
她當他的無言是默認。「卑鄙!」她發顫的手摑向他的臉。
他的臉讓她打偏,卻仍卓立在她跟前,面無表情。那樣的神情刺痛了都兒喜,她怎麼也漢料到他是那種會使出卑劣行徑的小人。
她錯看他了。
都兒喜扭頭就走,帶著憤怒、哀傷與被背叛、被欺瞞的情緒忿然離去。
薩爾端康就那麼站著,從頭到尾沒為自己辯駁過什麼。早在霍而沁為他豁出一切時,他就料到當他的身份被揭發時,都兒喜會與他決裂。
只是——她的指控——卑鄙……
如果他真的卑鄙,那麼他會不計一切的要了她,而不是放著她,只敢暗地裡關心她,連去叨擾她的生活都不願冒犯。這樣的小心翼翼,她不懂,她在乎的只有她的未婚夫婿,她的阿爾坦……
他沒料到,為此,她終究還是恨了他。
第五章
都兒喜,明年便是兔兒年,你嫁給我,後年是龍兒年,我們生個龍娃娃,你說好不好?
都兒喜,聽族裡的人說,外長城的獨石口,越過群馬山,有片天蒼蒼、野茫茫的牧地,那裡的牧草濃、野花香,片片的薩日朗花,像火紅的朝霞鋪在牧野上;片片的布日花,像湖裡倒映的藍天。我們若是成了親,我們在那兒買一塊地,住在那兒,你說好不好!
山下放馬,水邊牧羊;都兒喜,你是喜歡放馬,還是牧羊?你若是喜歡放馬,那咱們就住在山下。如果你喜歡牧羊,那我們就駐在水邊。
都兒喜……
都兒喜……
都兒喜腦中縈繞不去的,是昔日阿爾坦哄她的話語。她惦記在心的是他的朗朗笑容;猶記得臨出征前,他信誓旦旦地許下承諾,他說過——
「為可汗盡忠,是為人臣等的職守;而平安歸來,還你一個安全無恙的阿爾坦是身為土默特部駙馬、你都兒喜良人的責任,我會為了你而平安無事的。」
而今,他的承諾言猶在耳,但,他的人呢!
都兒喜無聲地任由淚流滿面。
「格格,咱們回去吧,不要再留在這兒了。」忽蘭勸道。留在這座御帳裡,只會讓格格更恨、更傷心,與其這樣,不如歸去。
「不,我不回去。」她要留在這兒,留在這兒替阿爾坦討回公道。
「格格,您留在這兒,無濟於事的。」格格只是一名弱女子,怎麼敵得上威儀大如天的可汗。
「可以的,我可以為阿爾坦做些什麼的。」只要她留在這兒,她便能教薩爾端康為他的卑劣行徑付出代價。
都兒喜猛然握住忽蘭的手。「我的爹娘、家族、部落,從今以後就請忽蘭你多費心了。」
忽蘭淚眼濛濛地盯著都兒喜,她瞧見了格格眼中有不顧一切的堅毅,而剛剛的那番話,在此刻聽來,就像是在交代身後事。
「格格,您別做傻事啊,駙馬不會喜歡你這麼做的。」
「他再怎麼不喜歡,也看不到了,不是嗎?」都兒喜顫著嗓音,說出她的悲傷。她的阿爾坦已沒辦法再來關心她的喜怒哀樂了,不是嗎?
「忽蘭,我倘若沒法子回去為阿爾坦送終,那麼請你替我上炷香,說我回不去,請他……」都兒喜眼一閉,晶瑩的淚成串地掉了下來。「請他原諒。」
「格格,你究竟想做什麼?」為什麼格格每交代一件事,都令她膽戰心驚。
做什麼?
只想為阿爾坦的死討回公道罷了。
※※※
都兒喜連著三日不進食、不飲水的事傳進薩爾端康的金帳裡。
她是在逼他去見她,他明白,所以他來了。
「為什麼這麼凌虐自己!你要的一切,包括自由,我都能給你;你實在不需要用這般激烈的手段來逼我。」
都兒喜昂臉,紅腫的雙眼有哭過的痕跡,而她看他的神情顯得那樣地淒絕。都兒喜拖著虛弱的身子,一步步地走近他,她問:「倘若,我要的是阿爾坦,你給得起嗎!」她雙眼含淚,凝睇著他。
薩爾端康無話可說。
「你給不起,阿爾坦因你的私心而戰死沙場,只是阿爾坦怎麼也沒想到,賜他死的不是努爾哈赤、不是八旗軍,而是他一向崇拜、景仰的大汗。」她再次清算他的罪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