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來,眾祭司和害怕瘟疫的城民們,將蜜絲綁在木樁上示眾三日後,決定要把蜜絲這個違逆天理的罪子,施以焚刑來平撫大神的怒氣。
「不——」馬蹄以瘋狂的速度衝進城裡,衝進大街小巷,震怒的咆哮聲傳遍每一戶人家的每一扇門窗。
「蜜絲!蜜絲——」廣場不是在城中而已嗎?怎麼路這麼遙遠?再快一點,再近一些……他的蜜絲呵!
「叱叱叱叱……」赤著雙眼揮鞭抽馬,一鞭又一鞭,夾雜馬匹吃痛的嘶鳴聲,趕往廣場時,木樁下的材薪已經有一半被烈火熊熊燃燒。
「蜜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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蜜絲!
恍惚間,她好像又聽見張伯冠那樣激烈纏綿地叫著自己。
被懸綁在這裡已三天,日夜交替,她忍耐著腹下流血作疼的痛楚,忍耐著蓮修卡睨視她的得意與惡毒,忍耐著城民一夕色變的鄙視,只想專心地等待張伯冠回來,再見他最後一面。
還需要用到焚刑嗎?她慘淡一笑,自腹中胎兒在黑夜中無聲無息地流去後,她的身子虛弱,高燒不退,只奢望著可以撐到再見張伯冠一面,她就別無所求……
但是,她畢竟是個罪子,大神不肯理會她的默禱吧?在第一簇火舌捲上腳趾時,皮肉燒灼的疼痛,根本比不上心頭的。
她閉上限,努力在記憶中尋找張伯冠溫文的笑臉、輕柔憐惜的動作、甚至是那雙敦厚中夾雜一絲狡黠的眼神都好!那都是他,是他呵……
蜜絲!蜜絲!蜜絲——
「蜜絲!」
嗯?這聲叫喚未免太真實了些,蜜絲緩緩睜目,看見一騎快馬正朝廣場逼近。
「異鄉人!」熱淚瞬間滑下臉頰。
「讓開!讓開!」張伯冠瘋了似的,騎馬硬闖入人群,逼近熊熊燃燒的木樁。
「嘶……」馬兒畏火,不肯再向前一步了,張伯冠想都沒想,跳下馬就衝了過去。
「啊!」群眾立即爆出驚呼聲。「異鄉人衝進火場去了。」
「他會被活活燒死呀!」
「快打水來滅火!」
「不,不行!」蓮修卡鐵石心腸,硬是阻擋。「蜜絲這個罪子是大神要罰她的,若要救,也只有大神才能決定該怎麼做——」
她話未說完,頭頂青天就忽地陰下一片影子,再一怔,一記悶雷遠遠響起,眾人都傻了,烏雲和著雷聲迅速佈滿天空,下起傾盆大雨,澆熄焚刑燃起的烈焰。
「我不信……」蓮修卡呆在當場,看著自己費心一手布的局竟就這麼給毀了!「我不信!」她試圖衝過去阻止張伯冠解救蜜絲的行動。
「轟!」一道雷打下,直直從她腦門貫穿,蓮修卡當場全身焦黑,在眾人驚嚇的疊聲叫喊中倒地氣絕。
「蜜絲……」好不容易弄開那些縛綁的繩子,抱住受了火焚又雨淋的蜜絲,張伯冠與她相望,此時此刻,浸透兩人的水,是雨還是淚?
「異鄉人……異鄉……人……」明明心中有著千言萬語,最終只化成一句呼喚,僅此一句,更勝千言萬語。「異鄉人呵……」
「是,蜜絲……」張伯冠戰慄地發現她的呼息愈來愈薄弱了。「我馬上抱你去看大夫,馬上治好你的灼傷,馬上——」
「我……就要死了……」蜜絲又痛又累,身子虛軟,意識模糊,唯一的欣慰便是終究見到張伯冠——大神完成了她見最後一面的宿願呵。「異鄉人……」
「誰敢說我張伯冠的妻子會死?」雖然看著她的生命在他眼前靜靜消逝,但他怎麼也不肯正視這個殘忍的事實!「我馬上抱你去看大夫……」
「聽我說,異鄉人……」氣若游絲的聲音,成功地阻止了他的暴喝怒吼。「我好不甘心……我好想同你生活一輩子,好想將腹中的娃娃生下來,好想……」
蜜絲喘不過氣,略略停了一會兒,再娓娓喃道:「異鄉人,我死後一定要去跟大神求情,求它別讓我有這些醜惡的記憶,乾乾淨淨重生,與你在一起……我再也不要做天竺人了,哪怕只做個奴僕,也要做中國人的……萬一,我還是個奴僕,是個罪子的話,你還會不會要我?」
「我會!不論你變成什麼樣的人……就算你是白癡醜八怪,我都會要你!但現在不是說這些的時候,我要抱你去看大夫——」
「異鄉人……」得到承諾,她心滿意足,任他抱在懷裡狂奔,掙扎著呢喃道:「我一定要與你在一起,異鄉人,我好想同你生活一輩子,腹中娃娃……」話說到愈後頭就愈沒個章法,最終仍只剩下一句——
「異鄉人……」淡淡的、淡淡的,她笑了……
第六章
「異鄉人……」
張伯冠驀然從回憶中驚醒,瞪著臥在床上,不知何時開始夢囈的異兒。
七年前的回憶與夢魘,他時時刻刻苦苦壓抑著,如今卻這麼輕易便被這個瞧起來神情有點呆,年紀有點小,舉止有點笨的丫頭給破功了!
天不知何時亮了起來,從窗外投射入房內第一道明亮刺眼的曙光。
張伯冠轉頭瞪向窗外,怔怔地看了好一陣子後才又轉向床鋪,卻看見床上的人兒已然清醒,眨巴著眼睛,對他露出開心的一笑,手腳並用地爬下床,不假思索便撲到他的身上大聲叫道:「異鄉人!異鄉人!」
原本的煩悶,不解,在她一聲聲的叫喚中,忽地全部轉變成怒氣,張伯冠倏地站起身,讓她重重摔在地上。
「誰准許你這樣大不敬的叫我了?再怎麼說,我都是錦繡莊的主子,你理當叫我一聲大當家。你是誰?眼裡還有沒有我這個主子?」張伯冠拚命用怒火來掩蓋緊張、不安,和……一絲絲的期待?
「我是……是……」她被他的口吻嚇到了,囁囁嚅嚅了老半天,「我是異鄉人,異鄉人……」這事連她自己也解釋不出來。玉兒姊姊說她昏睡七年,清醒時睜眼張嘴第一句話便是「異鄉人」,而她更以為自己就叫「異鄉人」,不然,這三個字怎麼會念出來這麼順口又順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