淚水滑落枕畔,陳氏緊抓住小玉的手。
「小玉,我……好……好怕……」
生產對女人而言,無論有過幾次經驗都一樣,是件生死交關的大事。
「別伯,夫人,有我在。」玉嫂軟下了聲調。她堅定而溫暖的聲音對陳氏而言是現下唯一的依靠。「不會有事的,相信我,一切都照計畫進行,不會有事的。」
「嗯……」陳氏疼得再也說不出一句話。
一陣強烈劇痛倏地攫住她,她哀嚎出聲。
「用力,夫人,快,孩子快出來了!」
她用力了,然後嬰孩衝出體外,陳氏再也忍不住地痛暈了過去。
過了一會兒,她悠然轉醒,看見小玉背對著她,正在為小嬰兒清洗,穿衣。
「小玉……」
玉嫂回過頭,一臉沉鬱。
從她的表情,陳氏知道了答案——又是女娃兒。
她崩潰地掩面啜泣。
「不要哭了,夫人。」玉嫂的眼中沒有軟弱,只有堅定的決心。「這孩子我們今後就當她是個男孩子。沒有人會知道這個秘密,知道嗎?」
「那不是太可憐了嗎?她畢竟是個女孩……」做娘的畢竟心疼孩子。
玉嫂咬緊牙。「這也是她的命,沒有其他法子了。」
陳氏仍搖頭哭泣。
玉嫂深吸口氣,推開房門,臉上已迅速換上了另一個表情——堆滿笑容。
「天大的喜事呦!」她對守候在門外的蘇府下人們高聲宣佈道:「夫人生了個小壯丁!」
十八年後
蘇子儀剛拜訪過他即將成親的好友宋雨脈,正慢慢踅回家,一路上不少人親切地跟他打招呼。
「蘇秀才!」
「蘇秀才,來家裡坐一會兒嘛!」
「蘇秀才,可不可以幫我看看這信上面寫什麼……」
他沿路幫人們解決各種問題——有要他幫忙寫信的,有請他解釋深澀的官式文章的,還有幾個熱心的大娘要介紹閨女給他認識,他對這些要求一律微笑答應,至於作媒的事,他則溫和有禮地回絕了。
蘇子儀在這村落裡是個名人,深受村民的愛戴。不只是因為他是本村幾十年來唯一的「秀才」,更因為他不但外表年輕俊美,為人還文質彬彬、樂於助人。
若硬要在雞蛋裡挑骨頭,說這年輕人有什麼缺點,那大概就是他太過擇善固執、食古不化了。沒辦法,他自幼熟讀詩書,自然有著讀書人的堅持與臭脾氣了。
每每遇上什麼不平的事,他總是不顧一切地衝出去仗義執言。像上回他跳出來救一名被丈夫凌虐的可憐婦人,結果不但人沒救成,還被毒打一頓;像一年前他衝撞了縣令大人,結果被打了二十大板……
剛開始村民們還會嘲笑他這手無縛雞之力的書生自不量力,不久,隨著他愈挫愈勇,不畏強權的事跡愈來愈多,村民們也不禁敬佩起他來了。
好不容易一一應付完眾人的要求,蘇子儀一直到日落西山才回到蘇府。
一進廳門,就聽到女人的哭泣聲。
「大姊、二姊,你們怎麼回來了?」
已出嫁多年的招弟和望弟這會兒正坐在蘇府大廳內,和她們的母親陳氏相對淚眼。兩人臉上、身上各有幾處醜陋、可怕的瘀傷。
「姊夫又動手打人了?」蘇子儀向前俯視兩位姊姊,蹙緊了眉頭。
大姊招弟只是回頭拭淚,二姊則是一臉憤然。
「那死沒良心的,我不答應他娶那個狐狸精作妾,他居然就惱羞成怒,把我打成這樣!」
「望弟,唉,你就忍一忍吧!」陳氏拍拍女兒的手。「男人三妻四妾本就是常事,你又何必……」
「娘!」望弟憤然叫了起來。「您叫我怎麼忍!?」
一旁的招弟木然凝視著地面,突然歎了口氣。「為什麼男人就可以四處留情,有了三妻四妾還不滿足,而女人就得忍、忍、忍?」
沒人能回答這個問題,廳裡的三個女人全沉默不語,一時所有委屈都湧上心頭,化為流不完的眼淚。
「大姊!二姊!」看到自己親姊姊受委屈,蘇子儀義憤填膺。「你們根本不用忍!姊夫們竟然如此薄倖寡義,乾脆你們全搬回娘家來算了,以後也別再回去了!」
聽到這話,招弟、望弟倏地停下拭淚的動作,仰頭訝異地看他一眼,又對望一眼,然後,尷尬地扯動唇角——
「小弟,事情不是你想的那麼容易……」
「是啦,畢竟我們再怎樣也得替幾個兒女想一想嘛!」
說到底,她們抱怨歸抱怨,還是沒勇氣離開自己的丈夫。
「你們就是顧慮太多,才會讓自己的丈夫把你們吃得死死的!」他緊捏著細瘦的拳頭,義正辭嚴。「想這個、想那個,你們也該為自己想一想,難道就要一輩子委曲求全嗎?」
「子儀,你在說什麼?」陳氏不可置信地驚呼;「難不成你要你的姊姊們拋夫棄子?這麼丟臉的事怎麼做得出來!?」
「這有什麼好丟臉的?我只是鼓勵姊姊們勇敢地站出來,捍衛自己的權利——」蘇子儀正打算對娘與兩個姊姊曉以大義,將那套女男平等的理論好好闡述一番,不料卻被下人的呼聲給打斷。
「夫人,老爺回來了!」
聞言,廳裡的三個女人同時變臉,恐懼莫名,顯然怕極了來人。
「好了,子儀,那些不三不四的話可別讓你爹聽到,快,咱們回房裡。」陳氏拉住兒子的手,準備往裡沖。
「爹聽到正好,」他反拉住陳氏,兀自堅持自己的言論。「娘您何必那麼怕爹?大妻本來就應該……」
「小弟!」
這會兒連兩個姊姊都急了,一個摀住他的口,一個拉著他的手,連拖帶拉地合力把他拖進房內。
「別說了,小心被爹聽到。」就連已躲回房裡,招弟還是壓低了聲音,就如同老鼠躲貓一樣地提防著自己的親爹。
「我真不懂!」蘇子儀忿忿地甩開兩個姊姊的鉗制。
他不懂,怎麼自己的娘和姊姊就無法像他的好友宋雨脈那樣,勇於對抗世俗加諸於女子的種種枷鎖?呃……當然啦,也不一定要用那麼激進的方式啦,可是,她們也未免太沒膽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