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她說她不回去,可不可以留她一個人下來?心裡閃過這個念頭,卻不敢問,因為早就知道答案了。她們怕她會害死她們,所以緊跟在側。
她低頭跟著她們走,才走了一步,讓她一頭撞上窗子。她吃痛地抬起頭,見到窗子裡的西門恩--
好亮,顏色不再扭曲了,紅色就是紅色、黃色就是黃色,規規矩矩地待在自己該待的位子。她的頭也不痛了,一直偷偷打開的心,終於有人住進來了。
她低頭一看,訝異自己長大了,剛才小小的身體竟然變成十七歲的模樣,手腳也開始動起--
對了,她在跳祈福舞!
她想起來了!
姊姊說,她的身份特殊,她的身體是祝氏一族所有的怨恨形成的,所以,她一輩子也沒有辦法為人祈福、為人祝禱,因為神明不會接納一個充滿怨恨的身體。
她不相信!她沒做過壞事,她只是想要為他祈福、為他延續壽命,所以她很努力地在練--
但,為什麼她的身子如此沉重?
被下藥了?被下藥了?為什麼要下藥?她很努力在跳啊!為什麼要對她下藥?這個時辰是今年最有福氣的時辰啊!不趕緊趁這個時辰跳完它,威力會減半的啊!為什麼她每跳一步,好像被萬石拖住--
是誰將她從台上抱下來?
讓她跳完!拜託!讓她跳完!
「我不甘心……我不甘心……」
「我知道,我知道,好了,你別哭了,你哭了……我……我也難受啊。」
遠處,傳來溫柔的聲音。這是……住在她心裡那個人的聲音嗎?
她想要看清楚,紅色又在眼前晃動了--她討厭紅色,她流了血就注定有人會傷亡,神明就真這麼討厭她?既然討厭她,為什麼要讓她出生?
「我討厭當惡靈……我不想讓他知道……為什麼我不是一個普通人……」
「不管你是惡靈,還是普通人,我都不會嫌棄你……你不想讓我知道,我就不知道了……」
那聲音好像從心裡鑽出來的。
「我好恨……好恨……每個人都說……天意難改……姊姊也說,這就是天意……難道我真的沒有辦法延續他的命……我恨……」
她的心沉默了好久好久,她才聽見極輕的承諾--
「我不走……你要我說幾次都成……我會留在這世上,所以你不要再自責了,別再哭了好不好?」
真的嗎?真的嗎?就算不用跳祈福舞,就算他病得極重,他也不會離開她嗎?
「不會離開你……你要我怎麼捨得下你呢?我若走了……留你一個人……我怕會出事……」
原來,他知道了就算有祝八她們,她還是一個人;他也知道如果他不見了,她心裡的那個小房子裡會變成一個沒有住人的廢墟。
他不走了!
「我不走了……我就一直住在你心裡,等我病好了,咱們就當真夫妻,你說好不好?唉,我把你眼淚擦乾了,你又流,是存心折騰你自己的身子骨嗎?」
他的聲音愈來愈遠,最後化為天邊的光,再也不聞其聲。眼前,紅色變成黑色,身子一落,她張開眼睛。
好痛。
眼睛好痛。
細長的美眸痛到只剩一條縫,不由得摸了下眼睛,好腫--
口舌好燥,她慢慢坐起身,覺得全身骨頭好像酸了很久,想下床喝水,卻發現西門恩和衣睡在外側。
她吃了一驚,趕緊拉過自己的棉被蓋在他身上。怎麼連被也沒蓋的就睡著了?他死灰的臉色上充滿疲累,指腹小心翼翼地碰觸他削瘦過度的臉頰--
還好,還有溫度,憋在胸口的氣吐了一半,心裡又有點害怕,慢慢移到他的人中之間。
他還在呼吸,氣息雖然極弱,但……還活著。
她露出感激的笑顏,頓覺口舌更燥,小心地越過他,爬下床。
門窗是關上的,沒有光從薄窗透進來,那就是入夜了。她回頭看他一眼,他完全沒有被驚醒,像睡得好沉,是什麼事讓他累成那樣?
她安靜無聲地倒了一杯溫茶,啜飲之前,忽地瞥見擺在櫃上的鬼面具。
記憶忽地如潮水湧進她的體內,杯子滑落手間,滾到桌上,奇異地沒有驚醒西門恩。
在上台跳祈福舞時的那一刻,她滿心期待,期待就此結束他的病痛。她雖不是正統巫女,卻希望神明能接受她最真誠的祈禱……她完整的記憶只到這裡,接下來只是片段她想跳,眼前卻是亂七八糟的顏色,她被人抱下台了--西門笑抱她入轎的時候,她聽見了!聽見了!
「所以……我沒有跳完。」雙掌開始緊握,瞪著那張鬼面具。「祝八,你們當真這麼恨他!」連一點點機會都不肯給嗎?讓她服了藥、讓她失敗了、讓她錯過了一年內最好的吉辰、讓她……變成鬼,這就是她們要的嗎?
指甲緊緊掐進肉心裡,一時之間只覺得所有的期待都空了。
「難道十幾代莫名其妙的恨抵得過你們的妹婿嗎……」怨恨一點一滴地竄進心裡,一直膨脹再膨脹,這是第一次她容許自已產生怨念,她的目光從鬼面具慢慢移到銅鏡前的簪子。「啊,是啊,她們從不當我是妹妹,自然對他也不好了。那為什麼我要對她們好呢?」
雙腿開始移動,走到銅鏡前,低頭瞪著那簪子。心裡好恨好恨,姊姊死了,世上唯一能解咒的人沒有了,他的病藥石無效,而留下的祝氏一族不是普通人,就是她們嘴裡的惡靈,誰還能救他?
這樣子欺她,她們覺得很得意嗎?她們知不知道他病在旦夕,萬一……萬一拖不了今年,就剩她一個人,她要怎麼辦?
心裡的恨好飽滿,沒有發洩的出口,她不甘心,拿起那只簪子。簪子的頭是鑲金的龍鳳,尾巴卻是又尖又利,這是西門笑讓她入門時,送她的見面禮之一,現在總算派上用場了。
「你們要他死,為什麼我就不能要你們死呢?」她恍惚地喃喃自語,在腕間比劃了一下,像在估量要劃多大的口子,流多少的血,才能害死一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