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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要報恩,那要什麼?
他瞪著緩緩流動的湖泊,湖泊清澄如鏡,輕葉在湖上飄過。
「我看不見你的臉,讀不出你的想法。」
「那……那……」她爬起來鎖住他的背影,期期艾艾的問出口:「那你要什麼?」不要報恩,你究竟要什麼?」
他抿起略厚的唇。「你還瞧不出來嗎?」
瞧什麼?她只瞧出他的脾氣略差,完全不像當日喝粥那個溫文居士啊。若是她會瞧,早就瞧出師父之心,怎麼還會被打個半死呢。
「你不要我報恩……要——要我離開嗎?」
「你能去哪兒?」他倏地轉身面對她。「離開這裡,你獨自一人能走去哪裡?找你的大師兄?還是你的冬芽?他們都離你遠去了。」見她倉皇的退後數步,他文風不動的站在原地,目光灼灼的直視她,殘忍再道:
「甚至,你差點死在你大師兄手裡,不是嗎?你還能去哪兒?去找他,讓他再致你於死地?」
「不,不要再說了……」那一夜是一場惡夢,她寧願不再想起。「你……為什麼會知道?那天,你偷聽?」
「我若來得及偷聽,就不會任你傷成這樣、任你奄奄一息的躺了半個時辰。」斂於身後的雙手握拳,是他憤怒的徵兆。「是你高燒時囈語不斷,我拼湊而成。那日我心裡始終不安,回頭再看,卻發現人去樓空,我以為你們怕姓羅的再回頭,便俏俏溜走,哪知我離開之際,在竹林附近發現了耳飾。」
耳飾?她心驚肉跳的傾聽,極度不願再聽那夜之事,卻又想知道他是如何發現她的;同時也不由自主的摸著兩側耳尾,左邊仍然戴著小珠耳環,右邊卻是空無一物。
「我吃了一驚,便進竹林尋找,尋了幾回,終於發現你倒在石塊旁。」他瞇起眼回想,難以形容當日的吃驚與憤怒。
好不容易尋到她,豈能讓她再從他眼裡永遠的消失?
他狂怒啊!幸而有佛珠在手,不然……不然……難保他會做出什麼事來。
「原來,是我耳飾掉了,你才懷疑竹林裡有人。」她低語。
「不,我原就知道耳飾是你的。」他將懷裡小巧素雅的耳飾拿出。
她遲鈍地注視它,直到一股熱氣湧上來,才發現自己無法克制的臉紅了。他知道這不起眼的耳飾是她的?
「你不一直戴著它煮粥嗎?」
「是……是啊……」又後退了一步。他為何會注意到?無數的原因晃過心口,就是想不出合理的理由。就算是天天喝粥,也不會注意到她戴了什麼啊。
「我要你報恩做什麼?」他緩了緩口氣,似乎未覺自己已露暴躁之色。「相逢是緣份,有此緣分為何還要加諸理由?」
「也許……是你什麼也不缺,所以才不需要我報恩。」
他瞪了她一眼。她的性子頑固如石,真想狠狠搖晃她的肩。是怎麼樣的人會教出像她這樣事事要報恩、不欠情的女人?
腦中紛轉,他面不改色的說:「好,我缺,我當然缺。」頓了一下,他注視她的期待,一字一句的說:「我缺的,是不怕我的朋友。你以為在你養傷時,我為什麼不去看你?因為你只想將我當恩人,而非朋友。不是朋友,我怎麼有借口看你?」他說得彷彿像真的一般。
「朋友……」又回到這個話題了嗎?「你不像是個沒有朋友之人。」不像她,從小到大只有冬芽,而冬芽如妹。事實是,她連個朋友也不曾交過。
「是不像,但合該事實就是如此了。」他歎了口氣,抓著那小耳飾說道:「十年來,我雖有出門,卻在廟宇與家中往來,因為眾人怕我,所以原有的朋友也離了心;離了心也罷,既是酒肉朋友,我又何必在意呢?上劉府,並非因為交情,只是富貴人家間的往來罷了。」
聽起來他似乎很寂寞,余恩凝視他的側面,下意識的上前一步。
他怎麼會讓人懼怕呢?他溫和有禮,最多就是偶爾有點躁怒,怎麼可能連酒肉朋友也不敢與他交往……是曾經發生過事情嗎?
每個人背後多少都有一份不為人知的心酸事,看樣子他也有,而且困擾了他十年之久。
「我……我……」她半垂限眸,又走向他幾步。「我承蒙你相救,這條命算是你的了。你要我做什麼,我便做什麼,你要我成為你的知己,我必定盡心盡力,只要你不嫌棄。」
他轉過身,只需一探手便能觸摸到她,但他並沒有伸出手來。
他只是露出微笑,掩飾心頭的急躁,說道:「既然如此,你就聽我的話,先養好傷吧,養好了傷再說。」連自己也不曾發覺,方才短短時間的脾氣由溫轉怒,又由怒降了溫,無需再靠佛珠。
余恩未再遲疑,點頭答允。他說什麼,她便做什麼,既是她說過的話,絕不會再輕易反悔。
朋友啊。在緊張不安之餘,內心深處隱隱約約泛起一抹淺淺的、跳躍的興奮。那樣的興奮是前所未有的,這樣的生活也是不曾經歷過的——脫離了冬芽、脫離了師恩,甚至他所要求的,是她曾經偷偷奢望過的。
從小看著冬芽像個發光體,讓每個人不由自主的接近,她很羨慕;但因為自己個性上的沉默,始終不敢做過分的想望。沒有人知道,當冬芽交到朋友時,她有多高興及……想要。
想要一個人理解她,想要一個人無視她的手藝而喜歡她,想要一個人能夠靜靜的陪著她,能聊能哭能笑,不必讓她獨自背負這麼重的包袱。如今才發現這種想要的對象叫朋友。
而現在,他算是她第一個朋友了,即使她覺得有些惶恐、有些尷尬,但仍然是她生命裡曾有過的一個寶貴記憶。
「陪我走走吧。」他開口,目光注視她的臉。
「嗯。」他說什麼,她就做什麼,余恩上前一步,完全縮短彼此間的距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