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烈日當頭,又回到泰山之巔。
「你回來了。」男人親切的聲音響起。
挽淚仍然跪在地上,無力的垂下視線。地上的斑斑血跡是她的,是她寧願流盡全身血換他的命,如今再見已有幾分陌生。
「告訴我,你還想要他回來嗎?」
她抿嘴不語,無數痛苦的日子歷歷在目,罪首是他,沒有他,她不會淪落到這種地步。
「人人都說人間有情。人間是有情,情又分多種,每一種皆是短薄而利己之愛,如今你看透了嗎?挽淚。」
他是想來點化她?所以方才讓她再回三百年前嗎?
她的肩抖動了下,似在冷笑。
「看透什麼?」
「人間有愛也有苦,由愛生苦,你一生經歷多少苦頭你是知道的,能看透便跳脫紅塵,同時你不會心傷、不會身傷,也不會再痛苦。」
「什麼感覺都沒有,那不就是無情嗎?」
「那不是無情,那是大愛,愛眾生而無分私己,沒有利己私利,天下則太平。」
「你是來渡化我的嗎?」挽淚嗤笑,緩緩抬起臉,冷冷說道:「你要我修行,我偏不,我就非要與你的想望背道而馳。把他還給我,我只要他。」
「你可知你娘的下場如何?」
「人非長命之身,到頭不過一死,還能如何?」
「你不是沒去過死後世界,你的娘在石洞裡遇見你之後,收養一子,死後魂歸地府,你猜她甘願做什麼?擺渡人,守著那條河數百年,為的是等你,等著救你。你還記得嗎?挽淚,你能逃離地府,除了他功不可沒之外,還有一名擺渡老婦助你,她捨棄了轉世機會,永生在那裡划船載魂。」
本以為受了這麼多的刺激,再多加一樁也已麻痺,但乍聽之下,仍飽受驚駭。
怎麼可能?那地府老嫗真是娘!
身子猛然一軟,必須用雙手撐在地面,腦海不住浮現老嫗熟悉的音容,她以為只是長得相像而已,不敢料到是同一個人啊!
再者,娘怎知她會走地府一遭?
「方纔你回到三百年前,不就這麼告訴她逃離地府全仗一名擺渡老婦嗎?」
三百年前娘就死了,死後就當擺渡人,為的就是她的一番話嗎?為什麼?當日是她親手誅殺她的啊──
挽淚的雙肩在顫動,難以相信,視線在模糊,為什麼?因為要昏過去了嗎?還是心疼當她在痛苦度這漫漫歲月的同時,她的娘在地府一日又一日的等待她,就為了救她?
臉忽然冰冰涼涼的,透明的水珠不停的淌在手背上。一滴、兩滴,是淚嗎?怎麼可能?她已經好久好久沒有流過淚了。
如果她早知道這一切,方纔她不會那樣對待她的娘,如今後悔已太遲,喉口好痛,淚流下止,她一直以為全天下欺負她、捨棄她,現在才發現人世間並非對她全然不公,還是有人愛她、疼她、憐惜她的──
她開始輕笑,淚水混著她的血,笑不斷,不得不咳起嗽來;即使輕咳著,她仍在笑,淚花愈落愈多,難以克制。
「你究竟想要讓我發現什麼?人世間的無情或者有情?」她淚眼婆娑的笑顫道:「你讓我獲知這一切,是想讓我發現人世間短薄私己的愛有多苦嗎?我……要這種苦,請你把冷豫天還給我吧。我不再在乎他是否是這一切的罪首,若沒有了他,我只是一隻黑狐,不會遇見我的娘、不會再度遇見他、不會知道人間多情多苦,說到底,我該感激他才是。若有生生世世,我願再經歷這一切苦難,我願再受盡天下折磨,只要我能再度與他相遇,我甘願吃盡天下苦頭,請你將他還給我吧。」
「就算從此以後,我索回你的長命鎖、除去你的道德練?你已借壽給孫眾醒數十年生命,沒了長命鎖,你的壽命不再,僅剩十五年陽壽;沒了道德練,以後你心懷邪念,出手殺人,積下惡因,更難登天,這樣你也願意?」
「我願意,只要你讓他回來。」她毫不猶豫。
男子坐著的方向起了騷動。
挽淚看見他站起身來欲走,樹葉因他的身影拂開,隱約窺見到他面容的一角,她吃了驚,那面貌如此熟悉,正是冷豫天。
「你執念之深,若不成全你,豈不顯露仙本無情而少慈悲。」輕朗的聲音愈飄愈遠,他的身形背影晃動得難以捉住。
挽淚差點衝口喊住他,心底卻直覺否決──不是冷豫天。面貌相同,冷豫天卻多了滄桑無情之感。
那麼,他究竟是誰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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黃色暈光點點,漸漸化為黑夜。夜無月,仰頭只有一片繁星。挽淚坐在泰山之頂臨時搭成的草屋前苦苦守候。
「依我之見……他是不會來了。」
「他會來。」
「他不會來。」「他會回來的。」
「挽淚,也許那只是你夢一場,夢見了有神出現。日有所思,夜有所夢,你極度渴望遇見神仙,所以就……」
「那不是夢。」
「不是夢,那就是你嘴裡的神願意讓冷兄回來,他卻不肯回來了。」談笑生真想狠狠撬開她的腦子,看看她的頑固究竟是怎麼做的,做得如此堅硬而難以溝道!
挽淚渾身一顫,疑戀的目光仍落在濃濃的夜色裡。
「他說,他愛上了我。」
「搞不好,他是騙你的。為了騙你回陽世,不得不撒的謊。」才說完,就見挽淚瞪向他。
銀色的眸子是野性妖美的,像深山裡的狐眼,充滿噬人的光芒,談笑生嚇了一跳,不由得跑進草屋裡,邊跑邊喊:「我去煮點東西吃!」嚇死人了!難道妖怪與人真有不同?那樣可怕的眼神,他得練多少年才行?
挽淚收回視線,傻傻的抱膝坐在草地上。
誰怕她,她都再也不恨了,只要他與娘不怕,那就夠了。
良久,她未吭一聲,目光放在遠處的夜景之中,期盼從那裡能走出他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