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約莫近四更天的時候,幽幽的歎息傳來,她錯愕的抬起頭來。
「夜深露重,風又大,你一身單薄,難道不怕著涼嗎?」話才說完,披風落在她的身後。
挽淚猛然跳起,迅速轉過身,眼淚如泉湧,撲簌簌的掉了下來,一串又一串,流不止。
他又歎息,輕輕將她擁進懷裡。
「我以為你不願回來了。」談笑生的推測她不是沒聽見,只是拒絕承認依他的性子,他確實會無情的一走了之。
「現在,我回來了。」他的聲音溫和如風。
她遲疑了會兒,抬起臉貪婪地望著他略嫌憔悴的臉色。他的身上已無香氣,唇畔是常掛的平穩笑容。
「你……」
「你要問,我將最後的真氣給你,現在又如何完好的出現嗎?」他略過她熾熱的眼神,輕輕推開她,拉好她的披風。
不,她不是要問這個!
他視若無睹她的張口欲言,逕自說道:「我在休息。」
「休息?」不是死了嗎?
「原該是魂飛魄散,肉體會迅速腐敗而融入塵土之間,從此再無我。我倒在船上,閻羅王將我的身軀送往天上。也許是玉帝憐惜我吧,保我全身不腐爛,而我的意識仍在,脫離身軀,處於休息的狀態裡。」那樣的空間裡只有安神自在,幾乎甘願永願沉浸在那樣不會流動的世界裡。
若不是一絲恐懼讓他聽見玉帝的叫聲,也許,他會繼續沉睡,直到他再度甦醒。
那樣的恐懼是對挽淚。
怕她難以割捨對他的情而再度求死,明知她要再死是非常難了,但留她一人在世間孤獨永生,他心如刀割。
他的心分成兩半,與生俱來的神性讓他嚮往神和的天境,然而墮進七情苦海裡的心卻又想著挽淚。
真是可笑,她在身旁他不知珍惜,她不在身邊了,他的心頭卻一陣絞痛。
「你……不死,我就該謝天謝地了,但是……是我貪心,你……真的愛我嗎?」終究忍不住衝口問他。
他但笑不語,仰首望天。
「什麼是神呢?我要你修行當神的目的又是什麼呢?天地何時開創,我的壽命就何時開始直到現在。你可以想見我活了多久。原本該有的慈悲我已遺忘,也忘了修行當天人不是為自己,而是為了渡眾生。挽淚,你瞭解嗎?」
「我不懂。」他的什麼神言神語,她就是不要明白!
他露出無奈淺笑,眸光熠熠的望著她:「我要你明白,我回來,仍然是要你修行成仙。」
「我不要!」她握緊拳頭,撇開臉,強忍心裡痛楚:「我成仙去渡眾生?我偏不!」
「我要你登仙位去渡眾生幹什麼?人間有人間的規範,神亦然。我能留下來已是破例,是你的求情與玉帝的鍾愛,但我已動七情六慾,該罰的還是要罰,我被打掉所有的道行,雖仍是神體,卻要重新修行;我無力再延你壽命,挽淚,你只剩十五年的性命,若不好好修行,難道你要等死嗎?」
她聞言一呆,他是為她?他的語氣十分平和,一點也不像是有著私情私愛的男人。
「你……是不忍見我死去,就如同你不忍見到天下人死去?」她遲疑的問,心裡噗通噗通的跳著,真恨他平靜無波的臉色,讓她捉摸不定他的心思。
「我是不忍見你死去。」見她臉色慘白,他又補上:「但我更不忍十五年後,我得獨自一人。我要你修行,不是為眾生,不是為你,只為我,這是我的私心。如果你當真不願隨我修行,我也不勉強,我可以等,等你轉世之後,我會找到你的。這是你當日不知我是神時對我的承諾,現在,我要用在你身上。」
他的語氣還是平穩,但眸裡洩露淡淡的情意。
是很淡,卻是她渴望已久的。他終於肯愛她,就算只有她愛他的百分之一,她就已經很滿足很滿足了。
不知不覺又滿面淚痕,顫抖的說道:「好,好,你要我修行,我就做,就算你是騙我的,我也心甘情願被你騙,我要跟你生生世世的……一輩子也不分離。」她用力抱住他腰際。
他說起生死誓言這麼的輕易又溫和,一點激動也沒有,真的像在騙人。可是誓言不是用說的,她活了這麼久,不在乎多活十五年來看他的真心與否。
以往,她想求死,因為世間無愛她之人,如今,她想活下來,因為她的愛得到了回應,哪怕是短暫的欺騙也好。
他撫摸她的長髮,從草屋窗中射出的微弱燭光裡,他看見她的長髮裡多了好幾根銀絲。
他閉上眼,有著無限的憐惜與無力感。
她已無長命鎖,連番的打擊連普通人也會發瘋,她能咬牙承受下來,卻換來幾縷白髮。
你真的確定嗎?
遠方飄來親切的詢問聲。
只有他聽得見,他張開眸子,看見林中的男子站在那兒微笑。
那男子的面貌極似他的,眼裡慈悲又威嚴。
「七情六慾只是短暫,傷神又傷身,如何兼顧大愛?你若舍下私情,在天界沉睡數千年,我可保你醒來之後,忘卻世間種種情愛,重回神心。」
冷豫天勾起笑,笑容也是親切,卻又有所不同。
他摟緊懷裡的挽淚,感受她身子的溫熱,同林中男子搖搖頭。
「我二者皆不捨,不捨挽淚,不捨神心,二者之間我會尋求到平衡點。」他答道。
「你在跟誰說什麼?」挽淚仰起淚臉。
「我在跟自己說話。」他笑道,忽然輕輕在她臉頰上烙下一吻。
林中男子見狀,仍是微笑,轉身離去。
「好吧,我就等著看,看你找到人心與神心的平衡點。」他輕笑,聲音愈飄愈遠。
冷豫天望著他離開。此一別,就算要再見,怕也是數百年之後了,隨即他一怔,搖頭苦笑。
原來,他也開始懂得想念了,這就是人心的一種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