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幾天你在哪裡野?」她問我。
「學風帆。」我說。
「你要當心,欺山莫欺水。」
「誰像你那麼怕水,」我說,「怕下了水不好看嗎?」
「是真的嘛,什麼都濕淋淋,一團糟。」她笑。
「馬大馬大,你什麼時候長大呢。」我歎口氣,「但不管如何,你是我的好姐妹,我一生愛你。」
她咕咕的笑,「少肉麻。」
外頭胡琴響起來,拉了幾個過門。
馬大抿嘴說:「老胡師傅吃完蟹了,媽媽待他真好。」
「媽媽對人,真是沒話說。」我承認。
媽媽唱起來:「杜十娘……恨滿腔,可恨終身誤托薄情郎……」
居然很動聽,抑揚頓挫,別有一番風味。
我微笑,「我以為媽媽此刻最宜唱《貴妃醉酒》,胖胖的人,動不動吃吃笑,像醉熏熏。」
「你連媽媽都不放過。」
我往籐椅上平躺下來,試圖想像媽媽她們那代伶人掙扎求全的血汗史。
那個時候她們也不太苦了,到底不比軍閥時期,啼笑姻緣時代。不過人們還是瞧不起戲子,母親的姐妹淘不是跟了拆白黨就是伴老頭做妾侍。媽媽比較幸運,然而守寡二十多年。
馬大問:「你在想什麼?」
「想媽媽三十年前在新加坡登台的盛況。」我用手臂枕著頭。
「聽說很風光,鈔票扎的花牌擺滿後台,全是美金大鈔。」馬大笑。
「不知媽是否在那個時候掙下的私蓄。」我說。
「房子都是爹的,毫無疑問,媽媽現在收租收幾萬一個月。」
「這樣的生活算不算幸福呢?」
「如果爹還在,那就真幸福。」馬大說。
「是。」我也很覺遺憾,「爹在的話,媽媽就真幸福。」
外頭靜下來,胡老師傅走了。
我坐起來,「你呀,畢業總該找個事做吧。」
「噯,真頭疼。」
「要不要到我鋪子來?」
「咦,才不要,」她駭笑,「服侍些邪牌女人換新裝,我不幹。」
「只有撈偏門的女人才花費得起,現在什麼時勢,正經人還有心思講穿的呢,萬打萬的晚裝賣給誰去?」我說,「我不管,只要我的鋪子賺錢,媽媽有得分紅,我就對得起她。」
「我情願到大機構去找份工作。」
我沒好氣,「去吧去吧。」
媽媽在露台邊出現,「兩姐妹又在吵什麼?」一臉歡喜。
我過去摟住她,「你長得像觀音,媽媽。」
「這傢伙,別渾攪,我信的是基督。」
馬大說:「哈拿這一輩子就這麼瞎七搭八的。」
媽媽笑說:「結了婚會好的,我才不替她擔心。」
「媽媽把哈拿寵得什麼似的,她不愛唸書就可以吊兒郎當,不愛做工就做老闆。」馬大笑說。
我吐吐舌頭,說:「你少吃醋。」
我們日常生活就是這樣,融洽愉快,我根本沒有想過要自己出去組織家庭,他們說家庭幸福的孩子都遲婚,不是沒有道理的。
轉眼間二十四歲,再沒有男朋友就變為老姑婆,我倒不那麼擔心,媽媽卻老以為是因為我的腿。
我的腿。
我願意付出任何代價來換一雙正常的腿,但既然是沒有可能的事,也只好一笑置之。
出世時沒有人發覺我的腿有什麼不對,直到一歲,馬大已經健步如飛,我還爬在地上,站不起來,媽媽才帶我去看醫生,發現我這個先天缺陷。
我輕輕歎口氣。
媽媽說:「李伯母的房子要賣,怪新淨的,我喜歡那堂傢俬,你們怎麼說?」
我說:「反對,我喜歡我們這所老房子。」
馬大說:「我也是。媽媽,我們反對搬家。」
媽媽說道:「真奇怪,反而年輕人喜歡住老房子,我本來想把李伯母那處買下來。」
「不要,」我說,「新房子沒味道,我們這裡好,光是冬暖夏涼已經值回票價。」
馬大笑,「天曉得,值回票價!你天天買票進場?」
媽媽安撫我們,「好好,不搬,不搬。」
第二天我照常上班,准九點去開店門,小小的時裝店,我是一腳踢,辦貨,標價,做帳,售貨,甚至設計廣告,都是我一個人,尷尬的是,連上洗手間那三分鐘,我都得在門口掛一個「立刻回來」的牌子。
如果馬大肯出來幫我,那就好了。
不過這小子心頭高,不肯做這種芝麻綠豆生思。
第一個顧客於十時駕臨,那是一個小舞女般的女子,試遍店裡所有的貨色,直到十一點正,才買一件毛衣,因為「你的招呼不錯」。
我抱著遊戲人間的態度,招呼當然好。
十一點來了真正的大客,是一個微胖的中年婦女,對店裡的手織毛衣表示真正的興趣,一口氣買六件,我一件件為她試身,把袖子釘高或墊厚,為求使她穿得更舒適,她很滿意。「店是小,服務好。」她說。
「是呀,大店裡,經理在,那些女孩子就敷衍你一下,經理不在呢,當客人透明。除非你真正是羊枯,否則還是頻遭白眼,說到招呼,早十年八年,詩韻是沒話講,現在這班女孩子都在各處做大班,她們手下就一副晚娘臉。一次我訂皮鞋,千叮萬囑叫她們貨到電話通知,嘿!等那雙鞋賣斷了碼還不告訴我。」
那位太太笑出來。
我聳聳肩,「花錢還要受氣,我划不來!」我把她送出門去,「下次再來。」
我一轉身,電話鈴震天價響起來。
「哈拿時裝。」我說。
「哈拿?」那邊說,「我是馬大,快關店回來,媽媽有要緊事跟我們說。」
「什麼事?」我嬉皮笑臉,「人家說雙生子有心靈感應,怎麼我跟你之間一點也不相通。」
「快回來,哈拿,媽媽在哭。」馬大罵我,「死沒正經的。」
「什麼?」我跳起來,「我二十分鐘內趕到。」
我立刻鎖上店門,趕回家去。
記憶中從不知道媽媽哭過,受了什麼委屈?有什麼大事?我的心咚咚跳。
趕到家的時候,母親還在抽噎,我撲上去問:「媽媽,有什麼事,請說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