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打算住哪裡?」我說。
媽媽說:「住這裡。我已經叫老英姐收拾好房間,就這麼一句話,誰也別跟我推辭。」說完她走進書房。
我訕訕的,「媽媽真厲害哩。」
永亨看著我,「你一點也不像你媽媽。」
他說得再對也沒有。媽媽的精明、智慧、仁慈、忍耐、和藹、決斷,甚至是她那不肯多露的幽默感,我與馬大都沒有承繼到,自然,那是因為她不是我們親生媽媽,我們像粉艷紅那般偏激、衝動、自私、糊塗。
我呆呆的說:「我們沒有福氣像媽媽。」
永亨歎口氣,「又怪社會了,你後天可以修煉呀。」
「穿起道袍,佩把木劍做遊方道士?」我笑問。
「不過我喜歡你那樂觀的心態。」他說。
聽他提到喜歡兩字,我的面孔脹紅。
「熱帶風情的生活如何?」我岔開話題。
「晚上的空氣尤其濡濕,」他形容著,「叢林中的夜如野獸派宗師的世界,各式的綠遮掩著月色,煙濛濛的一彎若隱若無的蛋黃月,夜不是靜寂的,蟲鳴蛙鳴叫得人不能入寐,連壁虎都會喳喳發出異聲,房屋角落的木雕人像栩栩如生,像是隨時會轉動眼珠,成雙結對下來跳出冶艷的土風舞,真正的馬來西亞不是航空公司廣告片中那麼單純,是一個動人心弦美麗的國度。」
我心響往之的聆聽,沒想到永亨的形容能力那麼強。
他卻不說下去了。
我追問:「白天呢?白天又怎麼樣?」
永亨一呆,「白天?白天上班忙碌呀,太陽底下有什麼新事?」
我知道被他作弄,用手捶他的背,「你太不老實,以前你不是這樣的。」
他握住我的手,凝視我。
我忍不住,「永亨,我們別再捉迷藏了,這半年來我也夠疲倦的,你有什麼話,同我說了吧。」
他緩緩鬆開我的手,「我能說什麼?」
「你心裡想說什麼就說什麼。」
他猶疑一下,「我是一個無父無母的孤兒,自幼得義父帶大,難道還奢望義父的親女委身於我不成?」他的聲音裡無限的淒涼孤苦。
我陡然呆住。我怎麼沒想到他是因為自卑?我衝口而出,「什麼?你還認為你配我不起?」
他訝異的看我,「哈拿,我十足十是個野孩子……」
「我呢?」我叫起來,「你看看我這個怪相,我何嘗不覺得襯不起你。」
他站起來,激動的再次握住我的手。
我大聲說:「如果我是馬大又不同,她長得美,她念大學,她會彈梵啞鈴,她身體又沒有缺陷,她才不需要鼓勵。而我,我全身充滿缺點,我一直不敢告訴你,我對你心意如何。」
永亨顫聲問道:「你對我心意究竟如何?」
我驀然發覺已經說得實在太多了,閉上嘴。
他說:「我明白,我終於明白了,」他喜得搔頭摸腮的,「你不嫌棄我?你不嫌棄我的出身?」
我們不由自主的擁抱在一起。良久良久,身後傳來一聲咳嗽聲。我與永亨連忙分開,看到媽媽在一旁似笑非笑的看牢我倆,羞得我與永亨連忙看向天花板。
媽媽笑說:「這正是若雲不報,時辰未到。」
我也忍不住笑出來。
在百般憂慮中,我與永亨正式訂婚。
大家吃了頓飯,只請李伯母一個外人。
李伯母問:「馬大有消息沒有?」
我們搖搖頭。
永亨說:「她也不過是在外散心,疲倦了自然會回來。」他很有信心,「她離不了這個家,她知道媽媽與姐姐都愛她。」
媽媽說:「這幾個月真是悲喜交集,最開心便是哈拿得到歸宿。永亨,你真是我的乘龍快婿。」
我嗡起鼻子,「真正肉麻。」
永亨開朗得多,傻傻的看著我笑。
單獨在一起時,我同他說:「你以前那股冷傲的氣質蕩然無存,現在像只開口棗。」
他丈八金剛摸不著頭腦,「我又有什麼氣質?我是個最平凡的人,律師行裡的夥計一直說我面孔與西裝同樣的棕黑棕黑分不出來。」
「什麼?」我又不服,「怎麼可以這樣說你?我深覺你有你的味道,他們不懂,男人的面孔像小旦有什麼益處?你看梅令俠這種負心漢。」
「又罵他了。」
「他晚上真睡得著,半年內換兩個老婆!」
「男女之間的事,旁人是不會明白的。」
「你明哲保身做君子好了,我自做我的潑婦,我喜歡罵街,這是我的生活情趣。我幹嗎要在這種下三濫面前表露風度,憋成大頸泡。」
「嘩,才說你一句半句,立刻廢話一籮筐一籮筐的倒出來。」
「你敢取笑我。」
「不敢不敢。我們什麼時候結婚?」
「等馬大回來再說,還有,我是離不開媽媽的。」
「可以,沒問題。」
我猶疑一刻,「永亨,你一直不知道親生父母是誰?」
他搖搖頭。
「照說可以調查一下。」我說。
永亨看向我,「為了什麼呢?」
「是你父母呀。」我瞪大眼睛。
「我與你的性格大有不同之處,哈拿,你事事喜歡查根問底,主持正義,我卻不這麼想,」他的聲音低下去,「他們已經把我遺棄,即使找到他們,於事何補?」
他語氣內有太多的滄桑,我聽得頗為辛酸,沒有心情同他辯駁。
「也許他們已經過了身呢。」
永亨說:「那就更加不必追究。」
「心中一輩子存著那麼大的一個疑團,你不難過?」
「世上有那麼多值得難過的事,」他恢復微笑,「已經花去我太多精力,我不大去想自己的事。」
「告訴我關於你童年的故事。」
「過去的事不值一提,」他說:「我們談將來是正經。」
噢,將來。我的生命第一次有將來。
我說:「我要有很多很多的孩子,因我什麼都不會,只好在家帶孩子。」
永亨也興奮,「我們要五個子女……」
說到孩子,我們倆可以一直談到天亮。
那日晚上睡覺,朦朦朧朧,我聽到提琴聲在耳畔響起,越來越近,越來越嘹亮,我下意識用雙手掩住耳朵,「亞斯匹靈,快來治我的頭痛。」我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