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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14 頁

 

  我狠狠的將沙發墊子踢得半天高,墊子落在地上,彭的一聲。

  我氣平了一點,幹嗎這樣生氣?不是已經忍了兩年多了嗎?恐怕是借口吧,我真正要氣的是什麼?找坐下來問自己。

  是因為寧馨兒吧,是因為無法進一步接觸她吧。

  為什麼對她有這麼大的好感呢,是愛上了她嗎,是不是呢,不能確定,因為彷徨的緣故,對其他的事就不堪忍受了,多麼幼稚。

  錯不在老爹,錯竟在我自己。

  我想通了以後,使駕車往家中走了。

  父親穿著唐裝衫褲,正在抽雪茄,我說:「我來了。」

  他瞪我一眼,「你罵司機?」

  我莞爾,這種小人,馬上要求主子幫他出氣了。

  我說:「司機不會比兒子更重要吧?」我補一句,「即使是不爭氣的兒子。」

  他深深地吸著雪茄,「最近你混得不錯呵。」

  我說,「托老佛爺的洪福。」

  「你少跟我來這一套。」他暴喝一聲,恍如春雷響。

  我實在接捺不住,「我又做錯了什麼?又有哪裡丟了你的臉了?」

  「你竟掏起古井來了?你收了人家寡婦三十萬港元,天天往人家家裡鑽,服侍人家,是不是?」爹的雪茄煙直指到我鼻端來,「喬家的臉都叫你丟盡了,你索性跟我脫離關係也罷,你不配姓喬!」

  我僵了,「姓喬有啥好?姓喬的人是非黑白不分,不姓喬已罷。」

  「我問你。」他索性站了起來,太陽穴上微微鼓起,青筋畢露.

  「你有沒有受過人家三十萬?」爹罵,「你有沒有跟人爭風吃醋,動刀動槍,弄得幾乎人頭落地?」

  他媽的,消息傳得快過路透社。

  「有。」

  「你憑什麼受人家三十萬?」他叫。

  媽媽在這時候推門進來,「什麼事大呼小叫的?三十萬有什麼了不起?還給人家算了,媽替你存三十萬到戶口去,為了三十萬就把兒子當賤骨頭般辱罵,我每個晚上生一個兒子也不能這樣。」老媽擋在我面前。

  我鼻子一酸,頓時想哭。

  老爹頓足,「你怎麼回來了,你不是打廿四圈去了嗎?唉,慈母多敗兒。」

  老媽自鼻子裡哼出來,「你現在來教訓我的兒子了,老喬,你發了財要立品了,請問你這財是怎麼發的?當初拿了文憑,一窮二白的回到香港來,是誰看中你人品助你幫你把女兒嫁你的?老喬,當年你連入贅都心甘情願,現在為了三十萬,要與我兒子脫離關係,罷罷罷,」老媽眼淚鼻涕一把一把的落將下來,「就讓穆兒跟外公姓好了。」

  我呆住了,我從不知道家中還有這樣的秘情,頓時像聽戲文一般,愣在那裡。

  「四個孩子當中,有三個像你還不夠?這孩子被你逼得渾身小家子氣,連人家三十萬都貪,還不足你的錯?」母親指著鼻子直罵過去。

  父親揮手一掃,將書桌上的東西全部掃到地上去,筆墨紙硯滾了一地。

  這一下子更加不得了,老媽跳得八丈高,聲音撕心裂肺……我自覺沒趣,推開書房門走了。

  怎麼會搞成這樣子。

  我到銀行,結束那筆款項的定期存款,拿了利息,立刻去買了一隻哈蘇相機,然後拿著三十萬的本票上慕容家去。

  還就還。

  我沒說過連利息還。

  這年頭有個錢得來都太不容易,每個人都會變得貪婪兼小家子氣,我是很原諒我自己的。

  馬不停蹄的到了慕容家。

  傭人認得我,我進了屋子,「太太在書房。」我入書房。

  寧馨兒並不在書房裡。

  一個小女孩子,約莫七八歲模樣,穿一條雪白的麻紗花裙子,白襪白鞋,剪童花頭,坐在鋼琴前,正一下一下的按動琴鍵。

  她在彈的一首曲子,叫做《七個寂寞日子》。

  她用稚氣的聲音唱出來:「七個寂寞日子,拼成一個寂寞禮拜,七個寂寞夜晚,我為你哭了又哭,噢我情人我為你而哭,嗚嗚嗚——」

  我倚靠在牆上,為之銷魂。

  小女孩轉過頭來,向我笑笑,這麼小就已經是個美人胚子。

  寂靜的書房,琴聲,歌聲,我的靈魂漸漸甦醒,只有在這裡,我有機會思想自己的心意,在外頭,一切進行得轟轟烈烈,吃喝玩樂發財鬥爭,生活像一出〈六國大片相〉,時光流逝得毫不足惜,一代死去,一代生下來,鬧哄哄的過日子,不知是悲是喜。

  只有在寧馨兒的書房中,還可以有做夢的機會。

  「你好嗎?」我溫柔地跟小女孩說。

  「你呢。」小女孩禮貌的答,「我很好。」

  「找我?」寧馨兒的聲音響起來。

  我轉頭,她冰清玉潔地站在我面前。

  除了傻笑,我不知道怎麼對她。

  「你脖子上的傷,是阿琅害的吧?」她微笑。

  那小女孩奔過去,摟住她。

  「這是——」我知道她並沒有孩子。

  「這孩子應叫我奶奶,信不信由你。」她仍然微笑,「我是她的祖母。」

  孩子轉頭跳著出去了。

  我將本票遞給她,「我非還你不可,我父親對我大興問罪之師。」

  她略為詫異,「喬老怎麼這樣矯情?算是我付你的攝影酬勞資好了。」

  我猶疑,這樣一來,名正言順,找可也不必羞愧,區區三十萬,哼,待我喬穆成了名,成為國際名攝影師,老爹就不會嫌我不學無術了。

  爭財勿爭氣,我英雄氣短,將一張本票轉過來轉過去,手足無措。

  我解嘲的說:「改天他們又該說我更加沒出息了,連湯藥費都收。」

  寧馨兒笑,坐在琴椅前,彈起來,那曲子正是那小女孩遺留下的:七個寂寞日子,拼成一個寂寞禮拜……

  我眼睛看著窗外,「你可不應寂寞。」

  她微笑:「什麼樣的人才應寂寞?」

  「我母親。」我衝口而出。

  她問:「如何見得呢?」

  一日我奉命去美容院接她,聽見她與剃頭師傅在訴說咱們家庭的詳情,大兒子、二兒子都在加拿大畢業……她丈夫做成了哪幾宗生意……用非常自得而悲愴的聲音,理髮師唯唯喏喏,一邊讚她生得年輕。我在她身後聽得幾乎落下淚來,她丈夫、兒子都各有各忙,於是她要說話,竟跑到剃頭店來找對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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