陶陶房間中一地的鞋子,開頭是各色球鞋,接著是涼鞋,後來是高跟鞋。
她從來不借穿我的鞋子,因為我只穿一個式樣的平跟鞋,她卻喜歡細跟的尖頭鞋,那種鞋子,我在十八歲的時候也穿過,那時候我們配裙子,她們現在襯窄腳牛仔褲,顏色鮮艷,熱辣辣的深粉紅、檸檬黃、翠綠,也不穿襪子,完全是野性的熱帶風情。
我母親說的,穿高跟鞋不穿絲襪,女人的身份就曖昧了。雙腿白皙,足蹬風騷的露趾拖鞋,便是個夜生活女郎。雙腿有太陽棕,皮子光滑,鞋子高得不得了,那一定是最愛高攀洋人的女人。
女兒說過什麼,母親又說過什麼。
有沒有人理會我說過什麼?
我常常吃她們兩個人的醋,不是沒有理由的。
我把漫畫冊子放好,看電視新聞,世界各個角落都有慘案發生:戰爭、龍捲風、地震、瘟疫,大概我還是幸福的一個人。
其實我非常留戀這種亂糟糟的生活,一下子女兒那頭擺不平,又一會兒父親有事,母親身子不爽利……讓我撲來撲去,完全忘記自己的存在。
為他人而活是很愉快的事,又能抱怨訴苦。
等陶陶往外國留學,我的「樂趣」就已經少卻一半,難怪不予她自由。
才靜了一會兒,關太太的電話來了。
她的聲音是慘痛的、沙啞的:「楊小姐,你來一次好不好?」
我有點作賊心虛,略略忐忑,「有什麼要緊事?我一時走不開。」
「楊小姐,」她沉痛地說,「我也知道,叫你這樣子走來走去是不應該的,但這些日子來,我們也算是朋友,算我以友人的身份邀請你來好不好?」
我還是猶疑,我不想知道她太多的私事。
「就現在說可以嗎?」
「也可以,」她吐出長長一口氣,可見其積鬱,「我與關先生分手了。」
這是意料中的事,葉世球已經告訴我。
我維持沉默。
「你知道他是怎麼通知我的?」「關」太太逼出幾聲冷笑,「他叫女秘書打電話來,那女孩子同我說:『是孫小姐嗎?我老闆叫我同你說,你有張支票在我這裡,請你有空來拿,老闆說他以後都沒有空來看你了。』你聽聽,這是什麼話?」
葉世球真荒謬。
「關太太,」我說,「我此刻有朋友在家裡,或許我稍遲再與你通電話?」
她不理我,繼續說下去,她只想有個傾訴的機會,是什麼人她根本不理,「那我問女秘書:他人呢?她答:「老闆已於上午到歐洲開會去了。」我才不信,去得那麼快?這樣說散就散,三年的交情……」
「關太太,我過一會兒再同你聯絡好不好?」
「楊小姐,我知道你忙,我想同你說,不必再替我裝修地方了,用不著了。」
「啊。」人家停她的生意,她立刻來停我的生意。
她苦澀地說:「沒多餘的錢了。」
我連忙說:「關太太,那總得完工,別談錢的問題好不好?」
「楊小姐」,她感動得哽咽。
「我明天來看工程。」
「好,明天見。」
我放下電話,鬆一口氣,這才發覺腋下全濕透了。
我發了一會子呆。
雖說葉世球薄悻,但是孫靈芝也總得有個心理準備,出來做生意的女人,不能希企男朋友會跟她過一輩子。
不過女人到底是女人,日子久了就任由感情氾濫萌芽,至今日造成傷心的局面。
女人都癡心妄想,總會坐大,無論開頭是一夜之歡,或是同居,或是逢場作興,到最後老是希望進一步成為白頭偕老,很少有真正瀟灑的女人,她們總企圖在男人身上刮下一些什麼。
母親勸我不要夾在人家當中。
要走,也得在人家清楚分手之後。
我覺得很暖昧,她這樣勸我,分明是能醫者不自醫,不過我與她情況不同。
我與葉世球沒有感情,而她與葉伯伯卻是初戀情人。
「自然,」我說,「何況他是個那麼絕情的人,令人心驚肉跳。」
「這件事呢,有兩個看法,他對野花野草那麼爽辣,反而不傷家庭和氣。」
我沉默地說:「這都與我無關。」
母親手上拿著本簿子。
我隨口問:「那是什麼?」
「陶陶拿來的劇本。」
「什麼時候拿來的?」我一呆,她先斬後奏,戲早就接了,才通知我。
「昨天。」
果然如此,也無可奈何,只得皺眉。「有沒有脫衣服的戲?」
「沒有,你放心,要有名氣才有資格脫。」媽媽笑。
「唉,一脫不就有名氣了?」我蹬足。
「這是個正經的戲,她才演女配角的女兒,不過三句對白。」媽媽說。
「是嗎,真的才那麼一點點的戲?」我說。
「真的,一星期就拍完,你以為她要做下一屆影后?」
「但是,現在年輕女孩子都攤開來做呢,什麼都肯。」
「那你急也不管用。」母親放下本子。
只見劇本上面有幾句對白被紅筆劃著。
「是什麼故事?」
「發生在上海的故事,」母親很困惑,「為什麼都以上海作背景?陶陶來問我,那時候我們住什麼地方。」
我說:「慕爾鳴路二百弄三號。」
「她便問:為什麼不是慕爾名?慕爾名多好聽,又忙著問你是在家生的還是在醫院生的。說是導演差她來問。」
我連忙警惕起來,「媽,別對外人說太多。」
母親解嘲地說:「要說,倒是一個現成的戲。」
「要不要去客串一個老旦?」我笑。
「少發神經。」
「反正一家現成的上海女人,飾什麼角色都可以。」我笑。
「陶陶並不是上海人。」母親提醒我。
我若無其事答:「從你那裡,她不知學會多少上海世故,這上頭大抵比我知得更多。」
她不響。
「葉伯伯最近做什麼?」
「他夠運,三年前最後的一批房產以高價脫手。」
「他眼光准。」
「准?所以才沒有娶我。」母親嘲笑。
「兩宗不相干的事,偏要拉扯在一塊兒說,」我笑,「你不肯嫁他,難道他就得做和尚不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