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頁 > 胭脂
上一章 目錄 下一章
白天 黑夜

第 2 頁

 

  母親聳聳肩,「好,好,天下只有你有女兒。」她轉身回廚房去看那鍋湯。

  陶陶過來蹲在我身邊。

  我看著她那張如蘋果一般芬芳可愛的面孔,她梳著流行的長髮,前劉海剪得短短,有幾絲斜斜搭在她眼前,眼角儘是笑意。

  「陶陶,」我知道這不公平,但我還是忍心把大帽子壓下去,「你是我的一切。」

  「胡說。」陶陶笑,「你還年輕,你還在上學,你有事業,你有朋友,你應該再物色對像結婚,什麼你只有我?你還有許多許多。」

  我如洩氣的皮球,如今的年輕人真是精明。

  「那麼當做件好事,陶陶,不要跟那個人走。」

  「為什麼?」她問,「只為你不喜歡他?」

  母親的聲音來了,「之俊,你過來。」

  「什麼事?」我走進廚房。

  母親推上門,「你這個人,你非得把陶陶逼到他懷裡去不可?」

  「這話怎麼說?」

  「他們正情投意合,你的話她哪裡聽得進去,翻了臉她走投無路還不是只得跟了那喬其奧跑,你真糊塗!」

  「那怎麼辦?」

  「當然只好隨得她去,聽其自然。」

  「不行,」我說,「她是我女兒。」

  「不行也得行,你何嘗不是我的女兒,你想想去,你若依了我的老路走,她就會蹈你覆轍。」母親說。

  我閉上雙目。

  陶陶敲門,「外婆,我可以進來嗎?」

  母親換上笑臉,「我想照外國人規矩,陶陶,別叫我外婆太難聽,叫英文名字算了。」

  陶陶推門進來,「好了好了,媽媽,如果你真的為了這件事不高興,我不去就是了。」

  母親白我一眼,不出聲。

  陶陶有點興致索然,「我此刻就同他去說。」

  母親叮囑她,「記得回來吃飯。」

  陶陶一陣風似地出門。

  我喃喃說:「青春就是青春,六塊半一件的男裝汗衫,都有本事穿得那麼漂亮。」

  「你小時候也一樣呀。」母親捧杯咖啡在我對面坐下,「連我小時候亦何嘗不如此。上海梵皇渡兆豐公園入場要門券,在出口碰到的男人,為了多看我一眼,還不是重新買票入場跟著多跑一轉。」

  我笑:「怕是你往自己臉上貼金吧,這故事我聽過多次了。」

  母親冷笑一聲,「嘿!我哄你幹什麼?」

  我喝口咖啡,「以壯聲色。」

  「之俊,你少理陶陶的事,她比你小時候有分寸得多。」

  我瞪大眼睛,「我怕她行差踏錯。」

  「得了,時勢不一樣了,現在無論發生什麼事,都可以視為一種經歷,你理她呢!你是她母親,反正你得永遠支持她。」

  我問:「在我小時候,為什麼你沒有此刻這麼明理?」

  她理直氣壯地說:「因為當時我是你的母親。」

  我哈哈大笑起來。

  「隨她去吧,稍過一陣,陶陶便會發覺喬其奧的不足。」

  「喬其奧,活脫脫是男妓的名字。」

  「之俊,你別過火好不好?」母親勸說。

  我長長歎口氣。

  母親改變話題:「最近生意如何?」

  「當然非常清淡,如今破產管理局生意最好。」

  「你也賺過一點。那一陣子真的忙得連吃飯工夫都勻不出來。」

  「都是葉伯伯的功勞。」

  「難得他相信你,作了保人,把整幢寫字樓交給你裝修。」

  我用手撐著頭,「還找了建築師來替我撐腰……他一直說他把我當親生女兒一樣。」

  母親點著一枝煙,吸一口,不出聲。

  我為自己添杯黑咖啡,笑說:「其實我差點成為他的女兒,世事最奇妙,當時如果你跟葉伯伯先一年來香港,就好了。」

  母親噴出一股香煙,「是你外婆呀,同我說『你前腳出去跟葉成秋,我後腳跳樓』,叫我嫁楊元章,嘿,你看,我自己挑的人好呢,還是她挑的人好?所以,你對陶陶,不必太過限制。」

  「但那個喬其奧,叫我拿性命財產來擔保,我都說他不是像有出息的樣子。」我憤慨地說。

  「你外婆當年也這麼數落葉成秋。」母親說,「跟你說的時勢不一樣了。你瞧瞧近年來走紅的喜劇小生,就明白了。」

  我被她說得笑了起來。

  「你怎麼不為你自己著想呢?找個對象,還來得及。」

  「這個說法已不合時宜。」

  「你總得有人照顧。」

  「你應該比我更知道,不是每個男人都似葉成秋。」弄得不好,女人照顧男人一輩子,他肯被女人照顧而又心懷感激的,已算是好男人,有些男人一邊靠女人一邊還要心有不甘,非常難養。

  我說:「我幫你洗杯子。」

  「明天你父親生日,」母親說,「你同陶陶去一趟。」

  我說:「陶陶不必去了,她一去關係就複雜。」

  「你父親頂喜歡陶陶。他對我不好,對你仍然是不錯的。」母親說。

  這是真的。當年他已經很拮据,但仍然拿錢出來資助我開店。我猶豫。

  「他喜歡吃鮮的東西,你看看有啥上市的水果,替他買一點去。還有,酒呢,要好一點的威士忌,白蘭地他講是廣東人吃的,討了廣東老婆,仍不能隨鄉入俗,算什麼好漢!」

  母親的口氣,一半怨,一半恨,仍帶著太多的感情,在這方面,我比她爽快得多了。

  我這輩子只打算記得兩個人的生日:自己的,與陶陶的。

  待我收拾好杯子出來,母親不知沉緬在什麼回憶中。

  我拍拍她手,「你若戒了煙,皮膚還可以好一點。」

  「好得過你爹?上次看到他,他可比電視上頭戴水手帽子充後生的中生要登樣得多。」

  父親是那個樣子,永恆的聖約翰大學一年生,天塌下來,時代變了,地下鐵路早通了車,快餐店裡擠滿吃漢堡包的人,他仍然是老樣子,頭髮蠟得晶光亮,西裝筆挺,用名貴手帕,皮鞋擦得一塵不染,夏天規定要吃冷面,藥芹拌豆乾絲,醉雞。

  陶陶最討厭這三樣菜。

  陶陶亦討厭她兩個舅舅。

  是,舅舅是父親跟後妻生的兩個男孩,年紀同陶陶差不多的。

 

上一章 下一章
返回封面 返回目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