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頁 > 胭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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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20 頁

 

  忽然之間我替父親難受,這麼一大把年紀,還拖著兩個十多歲的兒子,僅餘的錢,不知用來養老還是用來作育英才。

  繼母對父親說:「之俊來看你。」

  父親睜開雙眼,「之俊……」他喉頭渾濁。

  我很心痛,「你早就該把我叫來。」

  「不過一點點喉嚨痛。」

  「之俊讓你明日進院。」繼母說。

  「錢太多了呀。」他掙扎著還不肯。

  「我這兩天要出門,」我哄他,「沒閒來看你,怕沒人照顧。」

  他冷笑連連,「一屋都是人,不過你說得對,我是沒人照顧。」他伸出手來握住我的手。

  我怕繼母多心,「他們要上課。你幾時聽過男孩子懂得服侍病人的。」

  繼母這些年來也練得老皮老肉,根本也費事多心,乾脆呆著一張臉,假裝什麼都沒聽見。

  父親依依不捨地問:「你要到什麼地方去?」

  他的手如一隻熨斗,我隱隱覺得不妥。

  「我立刻替你安排專科,明早你一定要進院,事不宜遲。」

  「你怕什麼?」父親還不信邪。

  「你要休息,我明早與你聯絡。」

  「之俊,留下來陪我說幾句話,我悶得慌。」

  我擠出微笑,「有什麼苦要訴?」

  繼母不知該退出去還是該旁聽,站在一旁一副尷尬相。

  終於她搭訕地喃喃自語:「我去看看白木耳燉好沒有。」

  但是她並沒有離開,我覺得她人影幢幢地靠在門外,不知想偷聽些什麼。

  「之俊,我還有些金子。」

  我微笑,「這與我有什麼關係呢?」

  「你說,該不該把兩個孩子送出去?」

  我故意提高聲線,好讓繼母釋疑,「那自然是要的。」

  他黯然,「送他們出去也不管用,庸才即是庸才。」

  我笑,「真的,我們都是庸才。」

  「之俊,我不是說你。」

  「爸,你要多疼他們。」

  他不響。

  過很久,他說:「我很後悔。」

  後悔什麼,再婚,在晚年生孩子,還是與母親分手?

  「你母親,是我把她逼到葉成秋那裡去的。」

  「多年前的事了,爸。那一位也陪你熬了這些年,你這樣說不公平。」我替爸爸拉上被子,「快快睡覺,我真的要回去了。」

  說完不理三七二十一,便站起來替他關上房門。

  繼母躲在門角,見我出來,也不避嫌,立刻說:「之俊,只有你明白我這些年來吃的苦。」雙眼都紅了。

  我仍然微笑,「要送他們兩個出去念大學呢,還不快快加把勁用功,打算去哪裡?依我看,加拿大學費略為便宜一點。」

  兩個弟弟露出驚喜的樣子來。

  我拍拍他們肩膀,「父親是嘮叨一點,心裡疼你們,嘴裡說不出。」

  葉成秋與父親同年,今日看來,他比葉成秋要老一倍。男人沒有事業支撐,立刻潰不成軍。我歎息。

  他們送我到樓下。我又叮囑幾句才回家。

  我與父親的感情並不深,是到最近這幾年,他才主動拉緊我。開頭新娶廣東女人,又一連生下兩個男孩子,也就把我們母女丟在腦後。

  十年後他莫名其妙又厭惡後妻與兒子,父親的感情自私、幼稚、不負責任。

  但他還是我父親。生命最尷尬是這點。

  第二天我百忙中替他找到醫生,命弟弟送他進去。

  弟弟向我訴苦,說父親逼著他們去買新鮮橘子來搾汁,不肯吃現成的橘子汁。

  他與母親一般的疙瘩。也不曉得這是不是上海人的特性,也許這樣說是不公平的,葉成秋就不介意喝罐頭果汁。

  出發那日我拖著行李匆匆趕到飛機場,別人都比我早到,也比我輕鬆。

  酒店管理科一組全是女將,仍然窄裙高跟鞋,寧死不屈,好氣概。電機工程師如蜜蜂般包圍她們,煞是好看。

  世球叫我,「之俊,這邊。」

  我才如大夢初醒,向我的助手打招呼,挽起袋子去排隊。

  他特別照顧我,悄聲問:「都齊了?」

  我點點頭。

  飛機在虹橋機場降落,我心有點激動:回到故鄉了。隨即啞然失笑,我只在故鄉耽過半年,在襁褓中便離開江蘇,有什麼感情可言,除非是祖先的遺傳因子召喚我,否則與到倫敦或巴黎有什麼分別。

  下飛機第一個印象是熱。

  我們不是不能忍受熱,但到底島上的熱與內陸的熱又不一樣。等車的一刻便件件衣服濕得透明,貼在身上,熱得你叫,熱得你跳。

  第二便是蟬鳴的驚心動魄,一路上「喳」——拖長聲音叫,我抬起頭瞇起眼睛,明知找不到也似受蟬之魔法呼召,像是可以去到極樂之土。

  女士們面孔上都泛起一層油,脂粉褪掉一半,比較見真功夫,都立刻買了扇子努力地扇。

  冷氣旅行車立刻駛至,我依依不捨地登車。

  那蟬聲還猶自可,空氣中的濃香又是什麼花朵發出來的?既不像白蘭又不是玉簪。

  我貪婪地深呼吸。

  「香?」世球坐在我身邊。

  我點頭。

  「桂花。」

  我一時沒想到。鼎鼎大名的桂花,傳說中香得把人的意志力黏成一團的桂花。

  我把頭靠在車窗上。這個地方我是來過的,莫非在夢中曾經到過這裡。

  車子往大東飯店要個多小時,世球在那裡吹噓:「我到全世界都要住市中心。」

  女士們立刻投以傾慕神色,我暗暗好笑。也難為他,這個領隊不好做,雖然葉伯伯已搭通天地線,也還得世球一統江湖。

  他見我笑,便解嘲說:「最不合作的是你,之俊。」

  我不去理他,心中很矛盾,看樣子大東飯店一定時髦得不得了,絕不會勾起什麼懷舊之幽思。

  我不是不喜歡住豪華旅舍,只是先幾年經濟情形有所不逮,往歐洲旅行只得住小旅館,窗門往往對著後巷,在潮濕的夏季傍晚,水手在廉價路邊咖啡座喝啤酒,看到我倚窗呆望,往往會好心地吹口哨引我一笑。

  就是在那個時候,愛上小旅館風情,特別有親切感,連淋浴都成了奢侈,另付五塊錢租用蓮蓬頭一次,帶著私人浴巾及香皂進去,不能每天都洗,花費不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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