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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21 頁

 

  我喜歡看窗外月色,喜歡在沒空氣調節的房間輾轉反側,喜歡享受異國風情較為低層的一面。

  當然歐洲再熱也熱不到什麼地方去。

  冷氣車門一開,熱浪如吹發器中的熱風般撲上來,逼得我們透不過氣來。

  幾位工程師嘩然,紛紛發表意見。

  我用手摸摸後頸,一汪汗。

  世球笑道:「我父親說,真正熱的時候,躺在蓆子上睡著了,第二天起身一看,蓆子上會有一個濕的人形,全是汗浸的。」

  女士們都笑:「羅倫斯最誇張。」

  如果是葉伯伯說的,一定全是真的,我相信。

  我們在旅舍安頓下來,淋浴後我站在窗前眺望那著名的黃浦江。

  除卻裡奧熱內廬之外,世界大城市總算都到過了。

  世球敲門進來,我轉頭。

  「別動。」他拿著照相機,一按快門,摩打轉動,卡拉卡拉一連數聲。

  「幹什麼?」

  「之俊,」世球坐下來,「你永遠像受驚的小鹿。」

  「因為你是一隻狼。」我笑答。

  「我覺得你與這裡的環境配合到極點。」

  「這是歌頌,還是侮辱?」

  「你太多心了。」

  我不去回答他。

  「今天晚上我們有應酬,先吃飯後跳舞。」

  我服了他,就像一些人,在遊艇上也要搓麻將,世球永遠有心情玩,玩玩玩玩。

  「同什麼人吃飯?」

  「當然是這裡的工作人員。」

  「跳舞我就不去了。」

  「隨你,」他聳聳肩,「反正我手下猛將如雲。」

  我既好氣又好笑,他的口氣如舞女大班。

  我忽然問:「我們在這三天內會不會有空當?」

  「你想購物?」他愕然。

  「我想逛逛。」

  「我與你同去。」他自告奮勇。

  「這麼熱,你與你的猛將在室內喝咖啡吧。」

  「之俊,我早說過,我們有緣,你躲不過我。」

  當夜我們在中菜廳設宴請客。標準的滬菜,做得十分精緻。坐在我身邊的是一位上了年紀的上海籍女士,五十餘歲,仍然保持著身材,很健談,而且聰慧,她是早期畢業的建築師,很謙和地表示願意向我們學習。

  她肩上搭著一方手織的小披風,那種絨線已經不多見,約二十年前我也看母親穿過,俗稱絲光絨線,在顏色毛線中央一條銀線織成,貪其好看,當然有點老土,不過在這個時候見到,卻很溫馨。

  女士很好奇,不住問我一般生活情形,乘什麼車住多大地方做什麼工作。我從來沒有這麼老實過,一一作答,並且抱怨自己吃得很差,不是沒時間吃就是沒心情吃。

  世球見我這麼健談,非常訝異。

  臨散席時,女士說:「你不像她們。」用嘴呶呶我其餘的女同事。

  我樂了。真沒想到她會那麼天真,不是不像我母親的,經過那麼多劫難滄桑,都是我們所不敢問的,仍然會為一點點小事發表意見,直言不諱。

  我笑:「她們時髦。」

  她忽然說:「不,你才時髦瀟灑,她們太刻意做作。」

  讚美的話誰不愛聽,我一點不覺肉麻,照單全收,笑吟吟地回到樓上房間去,心想,上海人到底有眼光。

  我喝著侍役沖的香片茶,把明天開會的資料取出又溫習一遍,在房中自言自語。

  扭開電視機,正在聽新聞,忽然之間咚的一聲,冷氣機停頓。室內不到十分鐘便燠熱起來,侍役來拍門通知正在趕修,心靜自然涼,我當然無所謂,但是世球他們跳得身熱心熱,恐怕要泡在浴缸裡才能睡得著。

  侍役替我把窗戶開了一線,我總算欣賞到江南夏之夜的滋味,躺在床上不自覺入夢。

  隔很久聽見大隊回來,抱怨著笑著,又有人來敲我房門,一定是世球,我轉個身,不去應他,又憩睡。

  早上七時我被自己帶來的鬧鐘喚醒,不知身在何處,但覺全身骨頭痛,呻吟著問上主:我是否可以不起來呢?而冷氣已經修好了。

  世球比我還要早。他真有本事。

  他悄聲在我耳邊說:「同你一起生活過,才知道你是清教徒。」

  這人的嘴巴就是這樣子,叫好事之徒拾了去,又是頭條新聞。

  一大行人準時抵達會場。

  會議室寬大柔和舒適,是戰前的房子,用料與設計都不是今日可以看得見的了,桃木的門框歷年來吸飽了臘,亮晶晶,地板以狹長條柚木拼成,上面鋪著小張地毯,沙發上蒙著白布套子。

  我抬頭打量天花板,吊燈電線出口處有圓型玫瑰花紋圖案,正是我最喜愛的細節。

  我在端詳這間屋子,世球在端詳我,我面孔紅了。

  會議如意料中複雜冗長,三小時後室內煙霧瀰漫,中午小息後,下午再繼續。

  華之傑一行眾人各施其才,無論穿著打扮化妝有何不同,為公司爭取的態度如一,每個人在說話的時候都具工作美,把個人的精力才能發揮至最高峰。

  散會後大家默默無言,世球拉隊去填飽肚子。

  有人說這兒也應有美心餐廳。

  仍然是上海菜。

  廣東小姐吃到糟青魚時誤會冷飯跑到魚裡去,很不開心,她在家從不吃上海菜:「樣樣都自冰箱取出,」她說。世球白她一眼。這些我都看在眼裡。

  我問:「今天幾度?」

  「攝氏三十五度。」

  嘩。

  世球問:「心情如何?」

  「很好,久久沒有過群體生活,很享受。」

  「是的,這麼多人同心合意做一件事,感覺上非常好。」

  「我想到淮海路去走走。」

  「明天傍晚或許會有空。」世球說。

  「今天傍晚有什麼不對?」

  「你沒有經驗,今晚我們自己人要開會討論。」

  真沒想到時間那麼迫切,我們在世球的套房裡做到晚上十二點。所有女性臉0上的胭脂花粉全部剝落,男士們的鬍鬚都長出來,但沒有人抱怨。

  我們這些人真能熬,咬緊牙關死撐是英雄本色。

  只有六小時睡眠,世球還自備威士忌到我房間來喝,他這種人有資格娶三個老婆,分早午晚三班同他車輪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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