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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24 頁

 

  少壯不努力,老大自然徒傷悲。

  阿一又說:「陶陶就不同了,她主張多。」

  是的,這一代是不一樣的。

  「這座老房子要拆了吧?」

  「你放心,救火車上不來,不能蓋大廈。」

  她放了心,悠悠然工作,身上一套黑色香雲紗唐裝衫褲已有二十年歷史,早洗成茶葉色,領口都毛了,但還是她心愛的衣裳。

  阿一也有新衣,冬天母親做給她嘩嘰衫褲,同時也接收我與陶陶過時不用的手袋皮鞋,母親很反對她身上弄得似雜架攤子,母親說:「之俊,你亂穿是有型夠格,她一亂就像垃圾婆。」

  我才像拾荒的。

  「陶陶說,她那串項鏈是你帶來給她的?」

  「噯。」

  「上頭還好嗎?」

  「你怎麼不去看看?」

  「我都沒有親人,我是孤鬼。」

  門一響,母親回來了。

  阿一捧著毛豆回廚房。

  母親換上拖鞋,坐在我身邊。

  我說:「葉太太去世了。」

  「是。」

  我們並沒有見過葉太太。而世球長得似他父親,無從查考。

  「要不要去鞠躬?」

  「之俊,你知道我這個人,一向我行我素,是你們婦解分子的祖宗,早三十多年我都有膽子離婚,處理事情自有我的一套。我不去。」

  我點點頭。

  母親隨即訕笑,「你看我多麼慷慨激昂。」

  我問:「你會去看我父親嗎?」

  「亦不去,他老婆子女一大堆,何勞我。」

  「到底夫妻一場。」

  她瞪我一眼,「我去把陶陶的父親叫回來,讓你們重話家常,可不可以?」

  我馬上噤聲。

  「最恨人家說這種虛偽的、不負責任的濫溫情話:到底是孩子的父親,畢竟是夫妻,一笑泯恩仇……連你都這個樣子,之俊,你才三十多歲就糊塗了。」

  母親直到現在,還是火爆的脾氣,在很多地方,她比我現代,也難怪陶陶與她談得攏。

  她今日一肚子的氣。自然,葉成秋家中出了這等大事,不得不冷落她。

  她是見不得光的那一位。

  平日不覺得,過年過節,甚至週末,有大事發生的時候,她便得看開點,自己打發時間。

  我勸慰她,「過幾日葉伯伯就空閒了。」

  「我同他不過是老朋友,你跟你父親不知想到什麼地方去,我歷年來生活並不靠他,你外公有金條在我手上。」

  我不敢說什麼,大半是不忍,讓她掙回一點自尊吧!很多人以為四十而不惑,五十歲應該幻為化石,四大皆空,萬念俱灰,但這不是真的,至少母親的性格一直沒有改變。

  過一日我代母親去鞠躬。

  殯儀館黑壓壓都是人,前頭跪著的都有三四十個。母親說過,做廣東人最大的好處便是親戚奇多,都在眼前,一呼百諾,聲勢浩大。

  世球百忙中還來招呼我,我自己識相,揀一個偏位,坐下來抹汗。

  他與他父親都穿黑西裝,看上去似兩兄弟。靈堂上拜祭的不乏達官貴人,兩父子沉著地應付,雖然哀痛不已,仍不失大體。

  葉太太的照片掛在花環當中,鵝蛋臉,細眉毛,菱角嘴,雖然不是美女,看上去但覺十分嬌俏,這幀照片恐怕有三十年了,她還梳著疏落的前劉海。

  可以想像年輕的葉成秋流落在本市,落魄無靠,遇上了她,從她那裡學會說粵語,從她父親處學得做生意,她是根,她是源,沒有這位廣東女子,就沒有葉成秋。

  離開殯儀館時天下滂沱大雨,水珠落在地上反濺,打傘兼穿雨衣都不管用,滿身濕。

  我第一次去兜生意亦是個大雨天,帶著牆紙及瓷磚樣板,希望某建築師幫個忙,賞口飯吃。那位先生叫我說一說計劃,我努力講了十分鐘,他已經聽累了,打個呵欠。

  打那個時候開始,我覺得自尊不算一回事,上山打虎易,開口求人難,但是與切身利益有關的時候,絕不能聽天由命,總得盡量爭取,失敗也不打緊,有人笑我嗎,那不過是他下流。

  相由心生,因此外形日益邋遏,也不高興再打扮,這也是一種保護自己的方法:表明是賣藝不賣身。

  我沒有開車子出來,站在路邊載計程車,一站半小時,也不覺累,一邊欣賞白花花的雨景。

  「楊小姐。」

  是葉家的司機,把黑色大車彎到我這一邊來,硬是要載我一程。

  我本想去看父親,奈何身上穿著黑旗袍,爹最恨黑色,我只得回家換衣裳。

  到家又不想出來,我攤開圖表再度勾出細節,雨仍然沒有停,不住傾訴,好幾個鐘頭了,什麼話都應該說盡了,但也許她已經有大半生沒見到他,而她又確信他仍然愛她,所以還可以說至深夜。

  而我沒有這種運道,我沒有話說,人們愛怎麼想就怎麼想,我已經老了,且無話可說。

  我扭開無線電。一次陶陶見我聽歌,像是遇著什麼千古奇聞似的:「媽媽,你也聽歌?」上了三十,除卻吃睡穿,最好不要涉及其他,年輕人最殘忍,覺得聽歌的媽媽不像媽媽,虧欠他們。

  至傍晚雨停止後,我終於買了溫室桃子去看父親。

  這一陣子他變了,愛吃愛睡,脾氣倒不如從前壞。

  他向我埋怨,說腰子痛。

  我同他說,大抵是肌肉扭傷,不必擔心。

  陪父親吃過飯才打道回府。他如小孩子,一邊吃一邊看電視,完全認了命,承認癌症是生活之一部分,不再發牢騷,因此更加可悲。

  世球找我,「出來陪我,之俊,說說話,我需要安慰。」

  「到台下來喝杯龍井吧。」

  他駕著開篷跑車來,也不怕陰晴不定的天氣。他們說這便是浪漫:永遠與你賭一記,流動,不可靠,沒有下一刻、明天、第二年。

  我沒刻意與他交談。

  他躺在我的按摩椅子裡看柔軟體操比賽項目,手捧香茶,隔一段時候發表鬆散的意見,「還是美國選手正路,羅馬尼亞那幾個女孩子妖氣太重」等等,喪母之痛不得不過去,他又做回他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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