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最新的女朋友是誰?我問:「你真的忘了關太太?」
「什麼關太太?」他眼睛沒有離開電視機。
真的忘了。
「此刻同誰走?」我又問。
「誰有空就是誰,你又不肯出來。」
語氣像韋小寶。
「誰是誰?」我很有興趣。
他轉過頭來狡黠地笑,「就是誰誰誰。」他雙眼彎彎,濺出誘惑。
「大不了是些小明星。」
「喲,你去做做看。」
我驚覺地閉上嘴,陶陶現在便是小明星,真是打自己的嘴巴。
「怎麼,吃醋?」
「啐。」
「你的女兒呢?」
「出去玩了。」
「而你,就這樣古佛青燈過一生?」
我微笑,「你少替我擔心。」
「我們出去玩,之俊,結伴去跳舞。」
「世球,為什麼一定要燈紅酒綠?」
「我愛朋友。」
「借口。」
「你又何必老把自己關著?」
我笑。
他也笑,「兩個性格極端不同的人,竟會成為朋友。」
他喝完茶就走了。
我在窗前看世球駕走開篷車。老天爺也幫他忙,並沒有再下雨。
要這樣的一個男人成日坐在家中看電視,當然是暴殄天物,他當然還有下一檔節目,夜未央,而他每日睡五個小時就足夠。
第二天早上他又來找我,帶來一隻豬腰西瓜,足足十公斤重,另一瓶氈酒,把一隻漏斗的尖端按進瓜肉,一瓶酒全倒進瓜裡,說要浸八小時,把我冰箱裡所有東西取出,將西瓜塞進去。「我晚上再來。」他說。
晚上他不是一個人來,帶著十多個同事,使我有意外之喜,大家是熟人,不必刻意招呼,又吃過飯,便捧出那只精心炮製的西瓜,切開大嚼。
小小公寓坐了十多人,水洩不通,不知誰找到唱片放出輕音樂,氣氛居然十分好。
我穿著襯衫運動褲,快活地坐在一角看他們作樂,原來做一個派對的女主人也不是那麼困難。
世球過來說:「真拿你沒法了,還是像罩在玻璃罩中。」
我說:「是金鐘罩。」
他笑,「你還少一件鐵布衫。」
我側耳彷彿聽到門鈴,是誰?我走到門邊,拉開查看,是陶陶。
「媽媽,你在屋內幹什麼?」她睜大雙眼。
「這像什麼?」我笑問。
她似摸錯房子似的,「這像開派對。」
「是在開派對。」
陶陶笑著進來,她身後跟著那個當代年輕導演。
我向世球介紹,「這是我女兒陶陶,這是葉叔叔,葉公公是他父親。」
世球怔怔地望著陶陶,過半晌才說:「叫我羅倫斯好了。」
陶陶笑說:「別告訴我葉公公也在此地。」一邊拿起西瓜吃。
我連忙說:「陶陶,這西瓜會吃醉人,到處是少女陷阱。」
世球看看我,又看看陶陶,彷彿有說不出的話悶在心中。
電影小於緊釘在陶陶身後。
世球同我說:「奇景奇景,沒見她之前真不信你會有這麼大的女兒,是怎麼生下來的?同你似印胚,一模一樣。」
我微笑,「不敢當不敢當。」
他興奮,有點著魔,「你知道你們像什麼?兩朵花,兩朵碧青的梔子花。」
我聽過不少肉麻的話,但這兩句才是巔峰之作,我受不了,世球年紀不會大,但不知恁地,最愛戲劇化的台詞。
陶陶覺得熱,隨手脫下小外套,裡面穿一件露背裙子,整塊背肉暴露在眼前,圓潤嫩滑,不見一塊骨,曬得奶油巧克力般顏色,連我做母親的都忍不住去捏一捏她的肩膀。
世球看得呆了,我去碰碰他手臂,叫他表情含蓄點,狼尾巴也別露得太顯著了才好。
陶陶並非絕色,飛雁不一定會降落地面來欣賞她的容貌,再過二十年她也不過像我這樣,成為一個平庸的女人。但她現在有的是青春,像盆栽中剛剛抽芽的嫩枝:光潔、晶瑩,綠得透明,使人憐愛珍惜,即使最普通的品種也自有一種嬌態,這便是陶陶。
她臉上沒有一條表情紋,眼睛閃亮有神,黑白分明,嘴唇天然粉紅,繃緊的微微翹起,手肘指節處皮膚平滑,不見松折,換一句話說,她如新鮮的果子,怎麼會得不引人垂涎。
連每條頭髮都發散著活力,有它自己的生命,她隨便晃晃腦袋,便是一種風景,額角的茸毛還沒褪掉哪,這樣年紀的女孩子連哭起來都不會難看,何況巧笑倩兮。
世球在說歐洲的旅遊經歷給她聽。
她的導演男友鼓起腮幫子,因鏡頭被搶而鬧情緒,文藝青年哪是葉世球的手腳,門兒都沒有。
世球說:「駕車游歐洲是最好玩的,但危險程度高。」
「在法國尤其得當心,他們開車全無章法,速度快不去說他,又愛緊貼前車,在倒後鏡中,可以看到後面的司機的眼白。」世球說。
陶陶笑得前仰後合,一頭直髮如黑色閃亮的瀑布般搖擺。
世球也怔住了,他沒想到他說的話有這麼好笑,這麼中聽。
這也是年輕的女孩子吸引男人的原因:每句話每件事對她們來說,都是新鮮的好玩的,會得引起她們激烈熱情的反應。而我們還有什麼是沒見過沒聽過的,只覺事事稀鬆平常,不值得大驚小怪。
我暗暗感歎,老了老了,有這樣的女兒,怎能不老。
那文藝青年的面孔漸漸轉為淡綠,我有點同情他,給他一杯汽水。
陶陶笑問我:「媽媽,怎麼我們以前從來沒見過羅倫斯?」
「機緣未來。」我說。
世球說:「葉楊兩家,是幾代的朋友呢。」
到了半夜,客人漸漸散去,陶陶也被她的男友帶走。
只餘世球,他握著酒杯坐在沙發上,對著客人留下的戰跡,彷彿有無限的心事,不語。
過很久他問:「你幾歲生下陶陶?」
「十七八歲。」
「是怎麼生的?孩子生孩子,很痛苦吧?」
「如此良宵,世球,即使你還有精力,也不宜談這些事。」
「一切困苦艱難,你是如何克服的?」
「世球,我不欲說這些。」
「說出來會好過些。」
「我沒有不好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