沒想到陶陶這麼會應對,這麼會討人歡喜,這麼人小鬼大。
我可以放心了。
坐在高凳上,我驚喜交集。
我脫身了,我終於自由,陶陶已能夠單獨生存,不再需要我一寸一寸地呵護,做母親的職責暫告一段落,十多年來的擔子卸下,現在我有大把時間,我連忙找來面鏡子,照住面孔:還不太老,還沒有雙下巴,眼袋尚不太顯,頭髮也烏亮。
這可以是一個新的開始,我要趁此良機做回我自己,讓我想,我是在什麼地方放下我自己的?現在可以拾回來,接駁住,做下去。
我還在盛年,著名的花花公子也被我吸引,事情還不太壞,每朵烏雲都鑲有銀邊,陶陶長大後固然要離我而去,但這未嘗不是好事。
讓我想,我至大的願望是什麼?
我興奮地取出胭脂盒子,打開來,用手指抹上顏色,往頰上敷,橘黃色已經過時,聽說現在流行玫瑰紫,要記得去買。
十六七歲的時候,我最大的夢想是隨國家地理雜誌協會私奔,去到無邊無涯的天之尖,海之角,追求浪漫的科學家,與他們潛至海洋至深處與水母共舞,或是去到戈壁,黃沙遍野,找尋失落的文明,還有在北冰洋依偎觀察幻彩之極光……
我也曾是個富幻想的孩子,然而剎那芳華,紅顏轉眼老,壯志被生活消耗殆盡,如今我「成熟」了,做著一切合規格的事,不再叫父母擔心,旁人點頭稱善,認為我終於修成正果,但我心寂寞啊!
現在我已經沒有身份,我又不是人妻,母親與陶陶幾次三番囑我少管閒事,我愛做什麼就可以再做什麼,大把自由。
可憐已受束縛太久,一時不知如何利用機會。慢慢來,我放下鏡子,之俊,我同我自己說:慢慢來,莫心焦。
我伸個大大的懶腰,深呼吸,坐下來,拾回鉛筆。
我的頓悟在這一剎那。
我與陶陶的照片及訪問不久就出現在雜誌上。
母親最興奮,全剪下來,貼在紙簿上。
她已經為陶陶儲滿兩大本。
陶陶最近一到家就爭取睡眠,像只粉紅色小豬,纏著毛巾被,打雷都不醒,睡姿可愛,令我忍不住尚要緊緊摟住她深吻。
母親說:「你表現大佳,與陶陶很合作。」
「我看開了,我總得支持她,」我放下剪貼簿,「條條大路通羅馬,不一定要讀大學,文憑也不一定萬歲,最要緊是她開心。」
「喲,怎麼忽然這麼通情達理?」
我指指腦袋,「想破頭才得道的。反正讀書是唯一在年老時做更能獲得讚賞的事,與其臨老出風頭、談戀愛,不如趁年輕做妥,老了可以大大方方,舒舒服服進學堂。」
「現在流行什麼都倒過來做。」母親說,「先結婚生子,再專心事業,最後才進修,有什麼不好?沒有法律限死事事要順序。」
陶陶忽兒自沙發躍起,哈哈大笑,一邊拍手,「好了好了,媽媽終於站到我這邊來了。」
我啼笑皆非。
陶陶進行決賽那夜,我那張票子作廢,我沒有出席。
父親進醫院再度接受檢查,發覺癌細胞擴散到肝部。醫生說:他尚有六個月。
我受過度震盪,雙手抓緊病床的鐵柱,眼看指節用力過度而發白,魂魄悠悠離身軀而去,默然飛返蒼白的童年。
阿一催我:「叫爸爸。」
我總不肯叫。那個發蠟驚人的香的男人,並不與我們同住,他是我父親?
小學二年級作文,在日記一則中我這樣寫:「每星期天,我由一姐帶著去看父親,父親住在北角,需要乘車二十分鐘。」被作文老師譏為無稽。
也難怪,那時不作興離婚。
當全班得悉我不與父親同住的時候,年幼的我頗受歧視,同學都不肯與那身世奇突的上海妹玩耍,我被處於孤立狀態,恨父親,也恨母親。
在病床上,父親接受注射後昏睡,表情有點痛苦,枕頭上仍然散發那股熟悉的香味,十多歲時我一聞到便會縮鼻子皺眉頭。
他仍是我父親,無論怎麼樣,他還是我父親。
繼母痛哭,眼淚鼻涕齊下,她的恐懼是真實的,如一般倚賴男人為生的婦女,丈夫便是主宰,她的時間賣於家庭,福利要靠雙手把握機會去撈,並沒有勞工保障。
我很同情她。她把身子緊緊靠著我,像在大海中遇溺,抓住浮泡一般。
我去銀行取出存款,這原是陶陶的大學學費,沒奈何,也得暫且挪動。
忽兒想起從前有一位同事,嚮往赴歐旅行,多年辛勞儲蓄,結果長輩逝世,一筆勾銷,她曾苦笑對我說:這是什麼時勢,死人都死不起。
款子交到繼母手中,她淚眼昏花地感激,並說:「你父一定還有若干金子,你去問他要,他不會不說,他應該交給你的。」心亂話也亂。
陶陶榮獲亞軍,在我心中也就沒有引起太大的波動。
她一夜成名。
母親名正言順成為她的顧問,她似獲得重生,活力充沛。
我與葉成秋一起觀賞決賽夜的錄映節目。
「唉,」葉成秋一邊笑一邊歎息,「這便是我的小陶陶?穿起旗袍來堪稱風華絕代,唉呀唉呀。」
他並不介意陶陶對外表揚葉楊兩家的深切交情。
陶陶太知道什麼可加利用,使她更加突出。
葉成秋並不是首席富豪,但到底開著寶號做著生意,是個殷實商人,有這樣的後台,會增加陶陶的社會地位。
濃妝下的陶陶明艷照人,有一場歌舞,由她擔任主角,穿著如泳裝般暴露的亮片舞衣,跳出熱舞,動作不是不猥褻的,但不知恁地,由她來做,只覺三分性感,七分天真,一點也不肉麻。
她並不懂唱歌,五音不全,不過是哼哼,但誰在乎?那麼修長圓潤的大腿,那麼可愛的面孔,粉妝玉琢的一個青春玉女,向你呈現她最好的天賦,觀眾還能怎麼樣?
我看得很是激動,這一剎那,連我都被她迷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