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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36 頁

 

  葉成秋告訴我:「那夜世球去負責接送。」

  我不出聲。

  「之俊,冠蓋滿京華,」葉成秋笑,「你何故獨憔悴?」

  「我父親的病……」

  「不獨是因為你父親,這些年來,你一直沒有原諒你自己。」

  我怔怔地笑,「這話越說越玄,我幹嘛不原諒自己?天下人都會來不及的為自身開脫,我還沒見過不急急原諒自己的人。」

  葉成秋凝視我,「自從英念智離開,陶陶出生之後,你就巴不得往頭上套只麵粉袋做人,哪個男人肯多看你一眼,你就雙眼放出毒箭,誰要是膽敢碰你一下,你就得取出小刀子捅人,人約會你,你當是侮辱,跟你說笑,你就要痛哭,為什麼,之俊,你要完全孤立自己,鑽在牛角尖內?」

  過很久很久,我說:「我怕。」

  「不必怕成那樣。」

  我怕一放肆就成為老來騷,老得起了繭了還到處惹笑。

  我用雙手掩著面孔。

  「這也是你的慣性動作。」葉成秋拉開我的手。

  他說得對,無論是興奮、悲傷、疲倦、緊張,我都會用手去遮住面孔,像一些人啃指頭,是個沒有自信的動作。

  因此我不能化妝,用手一擦,就糊掉,怎麼上粉呢?

  我強笑,「葉伯伯現在才要改造我?」

  他看著我,良久不作聲,眼神中有許多憐愛的神色。他說:「不,你這樣很好,難得看到一個虛心的女子,此刻本市充塞著有野心無才能的女人,我情願你像你這樣。」

  我苦笑。

  「你不能再瘦了。」他起來關掉電視機。

  我說:「撇開我體重不說,你有什麼計劃沒有?」

  「我老了,之俊。」

  「沒有,你沒有。」

  他仰起頭笑,「我又何嘗肯認老,歲月不饒我有什麼辦法,晚上睡憩了,臉上被枕頭壓到的凹紋至中午尚不褪,皮膚已失卻彈性,我嘴裡不認老有什麼用?我體內器官可不與我合作。」

  我失笑,沒想到他會形容得這麼細緻及真實。

  他說:「我已在溫哥華買好地皮,要告老退休,這裡,這裡留給世球。」

  「你會習慣?」我詫異地問:「你在這數十年來一直帶動近千人勞動,你預備退休?」

  他緩緩地說:「我有我的打算。」

  「可以告訴我嗎?」

  「我想再婚。」

  我的眼睛亮起來,一切愁苦不驅自走,我興奮地說:「真的?你打算婚後到外國去開始新生活?」

  呵,我怪錯他,他是有誠意的,母親終於苦盡甘來。

  葉成秋沒有回答我,他斟了杯白蘭地喝一口。

  琥珀色的酒在水晶杯子裡閃閃發亮,煞是好看。

  「地皮有多大?世球替你設計屋子?」十萬個問題,「不要蓋那種傳統式平房,款色要別緻:長而高的落地窗,不用窗簾,房間要很大很大,所有傢俱都拋在中央,每人都可以有一間睡房一間書房以及浴室……」

  「之俊,你會為我作室內設計嗎?」

  「當然,葉伯伯,當然,」我跳起來,「我等這一日已經等了良久,你告訴我母親沒有?」

  他看著我。

  「這一刻終於來臨,」我笑,「你反而不知道怎麼開口?」

  「之俊。」

  「什麼?」

  「我再婚的對象,並不是葛芬。」

  他的聲音很鎮靜,像是操練過多次,專等此刻公佈出來。

  我一聽之下,無限歡喜變成灰,猶如一盆冷水當頭傾下來,整個人呆住。

  是什麼人?不是母親是什麼人?是哪個電視台的小明星,抑或是新進的女強人?聽葉成秋的口氣,似乎在這位新夫人進門之後,一切還可以維持不變,但我深切的知道,他再婚之後,我們姓楊的女人,再也難上他葉家的門。

  我忽然間覺得索然無味,低著雙眼不出聲。

  「之俊,」他像是有心叫我知道,好讓我把話傳給母親,免他自己開其尊口。「之俊,我心目中的對象,是你。」

  我霍地站起來。

  我?

  第九章

  我。

  震盪之餘,是深切的悲哀,我做過些什麼,以致招惹這麼大的羞辱?先是葉世球,後是他父親,都對我表示想拿我做情人。

  我別轉面孔,但脖子發硬,不聽命令。

  我想說,這是沒有可能的事,但葉成秋不同其他男人,我得另議一個更好的理由。

  怎麼會呢?他怎麼會提出這麼荒謬的要求?自小到大,我把他當父親一樣看待,事情怎麼會崩潰到今日這般局面?

  是不是我的錯?我太輕佻?我給他錯覺?

  自始到終,他是我最敬愛的長輩,他在我心目中,有最崇高的地位,他是我四季的偶像,不落的太陽,他怎麼可以令我失望?

  忽然之間我憤懟填胸,一股前所未有失落的恐懼侵襲我心,在這世界上,你不能相信任何人,真的不能相信人,你最看好的人便要了你的命。

  我氣得濺出眼淚來。

  是,我做人不成功,我尚未成精,我不夠成熟,我不能淡淡的,連消帶打漂亮地處理掉這件事。

  我從頭到尾是個笨女人。

  我又用手掩住面孔,我又掩住面孔,我也只會掩住面孔。

  我連拔足逃走的力氣都沒有,我頭昏。

  葉成秋遞給我手帕。

  他鎮靜地說:「之俊,你的反應何必太激?對於一切的問題,答案只有兩個:是,與不。」

  他說得很對,我一向把他的話當作金科玉律,我太沒有修養,我必須控制自己。

  我抹乾眼淚,我清清喉嚨,我說:「不。」

  「有沒有理由支持這個答案?」

  我說:「母親……」

  「她知道,我昨天向她說過。」

  我更添增一分恐懼,「她知道?她沒有反應?」

  「她說她早看出來。」

  我後退一步。

  「之俊,」葉成秋無奈地笑,「你的表情像苦情戲中將遇強暴的弱女,這究竟是怎麼一回事?我像個老淫蟲嗎,我這麼可怕?這麼不堪?」

  我呆呆看著他,想起幼時聽過的故事:老虎遇上獵人,老虎固然害怕,獵人也心驚肉跳。

  在這種歇斯底里的情緒下,我忽然笑了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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