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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38 頁

 

  我默默。

  「媽媽,輪到我問你,這些年來你的生活,過得可愉快?」

  「過得去。」

  「媽媽,你應當更努力,我們的目標應當不止『過得去』。」

  「陶陶,你母親是個失敗者。」

  「胡說,失敗什麼?」

  我不出聲。

  「就因為男女關係失敗?」陶陶問。

  我不想與女兒這麼深切地討論我的污點。

  「陶陶,我很高興你成熟得這麼完美。」

  她搭住我的肩膀,「媽媽,你不把這件事放開來想,一輩子都不會開心。」

  我強笑地推她一下,「怎麼教訓起我來?」

  她輕輕說:「因為你落伍七十年。」

  我鼓起勇氣說:「陶陶,你父親,他回來了。」

  「啊?」她揚起一道眉毛。

  「他要求見你,被我一口回絕。」

  陶陶問:「為什麼要回絕他?」

  「你以為他真的只想見你一面?」

  「他想怎麼樣?」

  我看著窗外。

  「他不是想領我回去吧?」陶陶不置信地問。

  我點點頭。

  陶陶忽然用了我的口頭禪:「這是沒有可能的事。」

  我大喜過望,「你不想到超級強國去過安定繁榮的生活?」

  「笑話,」陶陶說,「在本市生活十八年,才剛露頭角,走在街上,也已經有人認得出,甚至要我簽名。」

  「電台播放我的聲音,電視上有我的影像,雜誌報章爭著報導我,公司已代為接下三部片子,下個月還得為幾個地方剪綵,這是我自小的志願,」陶陶一口氣說下去,「花了九牛二虎之力才向母親爭取到這樣的自由,要我離開本市去赤條條從頭開始?發神經。」

  這麼清醒這麼精明這麼果斷。

  新女性。

  做她母親,一切擔心都是多餘的。

  「把他的聯絡地址給我,我自己同他說。」她接過看,「呵,就是這個英念智。」

  完全事不關己,道行高深。

  這種態度是正確的,一定要把自身視為太陽,所有行星都圍繞著我來轉,一切都沒有比我更重要。這,才是生存之道。

  我懂,但做不出,陶陶不懂,但天賦使她做得好得不得了。

  她擁抱我一下,「不必擔心,交給我。」

  陶陶瀟灑地走了。

  我呆在桌前半晌。

  事在人為,在我來說,天大的疑難,交到陶陶手中,迎刃而解。

  人笨萬事難。

  我翻閱陶陶留下的雜誌。

  寫是寫得真刻薄,作者也不透露陶陶真姓名,捕風捉影,指桑罵槐地說她不是正經女子。也有些表示「你放馬過來告到樞密院吧,歡迎歡迎」,指名道姓地挑撥當事人的怒火。

  看著看著,連我都生起氣來,一共才十八歲的小女孩子,能壞到什麼地方去?愛捧就捧到天上,愛踩又變成腳底泥,不得不歎口氣,有什麼不用付出代價?這就是出名的弊端。

  但寧為盛名累死,也勝過寂寂無聞吧。

  至要緊是守住元氣,當伊透明,絕不能有任何表示。他們就是要陶陶又跳又叫,陶陶要是叫他們滿足,那還得了!

  我把雜誌全部摔進垃圾桶,本是垃圾,歸於垃圾。

  今日告一天假,我務必要去與母親算賬。

  母親在看劇本,身為玉女紅星的經理人,她可做的事多得很。

  我取笑她,「星婆生涯好不好?」

  她瞪我一眼。

  眼角有點鬆,略為雙下巴,然而輪廓依舊在,身材維持得最完美。

  有一次她說:「沒法度,保養得再好,人家也當你出土文物看待。」

  真的,連用詞都一樣:什麼顏色沒有失真,形狀有時代感,兼夾一角不缺等等。

  她抬起頭來,「阿一,盛一碗紅棗粥出來。」

  阿一大聲在廚房嚷出來,「我在染頭髮,沒得空。」

  我笑。

  「你來是有話同我說?」

  我點點頭。

  「為了葉成秋?」

  「他無恥。」我衝口而出。

  母親瞪我一眼,「別誇張。」

  「他向我求婚,多卑鄙。」

  「之俊,一個男人,對女人最大的尊敬,便是向她求婚,你怎麼可以把話掉轉來說?」

  「他以為他有錢,就可以收買咱們祖孫三代。」

  「誠然,有錢的男人花錢不算一回事,花得再多也不過當召妓召得貴,但現在他是向你求婚呀。」

  我發呆,「你幫他,媽媽,你居然幫他?」

  母親冷笑,「我是幫理不幫親。」

  「什麼,你同他那樣的關係,幾十年後,你勸我嫁他?」

  母親霍地站起來,「你嘴裡不乾不淨說什麼?我同他什麼關係?你聽人說過還是親眼見過?」

  我一口濁氣上湧,脖於僵在那裡。

  豈有此理,十八歲的女兒堅持她是純潔的,現在五十歲的老娘也同我來這一套。

  好得很,好得不得了。

  我氣結,只有我齷齪,因為我有私生女,人人看得見,她們不同,她們沒有把柄落在人手。

  我像個傻瓜似地坐在那裡,半晌,忽然像泰山般號叫起來洩憤,碰巧阿一染完頭髮端著紅棗粥出來,嚇得向前撲,倒翻了粥,打碎了碗。

  我又神經質地指著她大笑。

  母親深深歎口氣,回房去。

  我伏在桌上。

  這麼些日子,我勤力練功,但始終沒有修成金剛不壞身。

  多年多年多年之前,母親同葉成秋出去跳舞,我就在家守著,十二點還不回來,就躲在床上哭。

  阿一說:「傻,哭有什麼用?哭哭就會好了?」

  頭的重量把手臂壓得發麻,我換個姿勢。

  忽然聽見母親的聲音:「我不是勸你嫁他。」

  抬起眼,發覺她不知什麼時候已坐在我身旁。

  「我不能阻止他向你求婚。」她苦澀地說。

  我已鎮定許多。母親有母親的難處。

  「我亦不怪他,」她說下去,「近四十年的老朋友,他的心事,我最瞭解。」

  窗外的天色漸漸暗下來,呈一種紫灰色,黃昏特有的寂寥一向是我所懼,更說不出話來。

  「他想退休,享幾年清福,怕你不好意思,故此建議同你到加拿大去。」

  我輕輕問:「他為什麼不帶你去?」

  一對情人,苦戀三十多年,有機會結合,結局卻如此離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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