葉成秋鬆口氣,「好了好了,笑了,之俊,請留步,喝杯酒。」
我接過白蘭地,一飲而盡,一股暖流自喉嚨通向丹田,我四肢又可以自由活動了。
人生真如一場戲。該上場的女主角竟被淘汰出局,硬派我頂上。
我終於用了我唯一的台詞,「這是沒有可能的。」
葉成秋笑,「你對每個男人都這麼說,這不算數。」
我氣鼓,「你憑什麼提出這樣無稽的要求?」
「我愛你,我愛你母親,我也愛你女兒。之俊,如果你這輩子還想結婚的話,還有什麼人可以配合這三點條件?」
我看住他,不知怎麼回答,這個人說話一向無懈可擊。
過半晌我說:「你也替我母親想想。」
「對我來說,你就是你母親,你母親就是你。」
「強詞奪理。」我冷笑。
「我一直愛你。」
「我需要的是父愛,不是這種亂倫式的情慾!」我憤慨。
「你言重了,之俊,」他也很吃驚,「我沒想到你會有這不可思議的念頭。」
「你才匪夷所思。」
他只得說:「之俊,你看上去很疲倦,我叫車子送你回去。」
「我不要坐你家的車子。」
他無奈地站著。
我問自己:不坐他的車就可以維持貞潔了嗎?數十年下來,同他的關係千絲萬縷,跳到黃河也洗不清。
我歎口氣,「好的,請替我叫車子。」
我原想到母親家去,但因實在太累,只得作罷。
這個晚上,像所有失意悲傷的晚上,我還是睡著了。
做了一個奇特的夢。
我與我母親,在一個擠逼的公眾場所,混在人群中。
看仔細了,原來是一個候機室。母親要喝杯東西,我替她找到座位,便去買熱茶。到處都是人龍,人們說著陌生的語言,我做手勢,排隊,心急,還是別喝了,不放心她一個人擱在那裡,於是往回走。
走到一半,忽然發覺其中一個檔口沒有什麼人,我掏出美金,買了兩杯熱茶,一隻手拿一杯,已看到母親在前端向我招手。
就在這個時候,有四五條大漢嬉皮笑臉的向我圍攏來,說些無禮的話。
我大怒,用手中的茶淋他們,卻反而濺在自己身上。
其中一個男人涎著臉來拉我的領口,我大叫「救我,救我!」沒有人來助我一臂之力,都是冷冷的旁觀者。
在這個要緊關頭,我伸手進口袋,不知如何,摸到一把尖刀,毫不猶疑,將之取出,直插入男人的腹中。
大漢倒下,我卻沒有一絲後悔,我對自己說:我只不過是自衛殺人,感覺非常痛快。
鬧鐘大響,我醒來。
這個夢,讓佛洛依德門徒得知,可寫成一篇論文。
一邊洗臉我一邊說:沒有人會來救你,之俊,你所有的,不過是你自己。
我要上母親那裡,把話說明白。
我大力用刷子刷通頭髮,一到秋季,頭髮一把一把掉下來,黏在刷子上,使它看上去像只小動物。
陶陶來了,已誇張地穿著秋裝,抱著一大疊畫報,往沙發上坐,呶著嘴。
我看這情形,彷彿她還對社會有所不滿,便問什麼事。
「造謠造謠造謠。」她罵。
「什麼謠?」
「說我同男模特兒戀愛,又說我為拍電影同導演好。」
她給我看雜誌上的報告。
我驚訝,「這都是事實,你不是有個男朋友叫喬其奧?還有,你同許導演曾經一度如膠如漆。」
「誰說的?」陶陶瞪起圓眼,「都只是普通朋友。」
我忍不住教訓她,「你把我也當記者?普通朋友?兩個人合坐一張凳子還好算普通朋友?」
「我們之間是純潔的,可是你看這些人寫得多不堪!」
「陶陶,不能叫每個人都稱讚你呀。」
「媽媽,」她尖叫起來,「你到底幫誰?」
我啼笑皆非。她已經染上名人的陋習,只准贊,不准彈,再肉麻的捧場話,都聽得進耳朵,稍有微詞,便視作仇人。
我同她說:「陶陶,是你選擇的路,不得有怨言,靠名氣行走江湖,笑,由人,罵,也由人,都是人家給你的面子,受不起這種刺激,只好回家抱娃娃。名氣,來自群眾,可以給你,也可以拿走,到時誰都不提你,也不罵你,你才要痛哭呢。」
她不愧是個聰明的孩子,頓時噤聲。
「夠大方的,看完一笑置之,自問氣量小,乾脆不看亦可。這門學問你一定要學,否則如何做名人,動不動回罵,或是不停打官司,都不是好辦法。」
她不服帖,「要是這些人一直寫下去,怎麼辦?」
「一直寫?那你就大紅大紫了,小姐,求還求不到呢,你倒想,」我笑,「你仔細忖忖對不對。」
她也笑出來。
我見她高興,很想與她談比較正經的問題。
她伏在我身邊打量我,「媽媽,你怎搞的,這一個夏天下來,你彷彿老了十年。」
我說:「我自己都覺得憔悴。」
「買罐名貴的晚霜擦一擦,有活細胞那種,聽說可以起死回生。」
「別滑稽好不好?」
「唉呀,這可不由你不信邪,我替你去買。」
「陶陶,這些年來,你的日子,過得可愉快?」
「當然愉快。」
「有……沒有缺憾?」
「沒有。」
「真的沒有?」
「沒有。你指的是什麼?」
「你小時候,曾問過我,你的父親在哪裡。」
陶陶笑,「他不是到外地去工作了嗎。」
「以後你並沒有再提。」
陶陶收斂表情,她說:「後來我明白了,所以不再問。」
「你明白什麼?」
「明白你們分手,他大約是不會回來了。」陶陶說得很平靜。
「一直過著沒有父愛的生活,你不覺遺憾?」
「世上沒有十全十美的生活,你所沒有的你不會懷念。」
她竟這麼懂事,活潑佻脫表面下是一個深沉的十八歲。
「媽媽,你為這個介懷?」
我悲哀地點點頭。
「可是我的朋友大多數來自破裂的家庭,不是見不到父親,便是見不到母親,甚至父母都見不著,這並不是什麼稀奇的事,換句話說,媽媽,我所失去的,並不是我最珍惜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