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離開我的房間。
我沒有時間再自思自想,投入工作。
陶陶與英氏吃完飯,上來看我。
她穿著成套的絲絨緊身上衣,窄裙,綠寶大耳墜配衣服顏色,七厘米高細跟鞋子,頭髮盤成二十年代那種辮子髻。
我沒想到她會打扮得這麼隆重。
也好,讓老鄉開開眼界。
她的化妝極濃,但年輕的皮膚吸緊麵粉,只覺油光水滑,如剝殼雞蛋,看在我眼中,但覺心曠神怡。
我說:「像顆明星。」
「我確是明星。」她說。
「說了些什麼?」我問。
「他們很客氣,有羅倫斯在,場面總是熱鬧的。」
「英太太話很多吧。」
陶陶微笑,「是,直到羅倫斯告訴她,他在美國出生,並且在加州核桃溪有一大塊地皮,一直不知用來蓋什麼好。」
我很感激世球。
「他……怎麼樣?」我說。
「一直說不信我是陶陶。他以為我還是小女孩,他知道我有十八歲,但沒有聯想到我會是這個樣子。」
我點點頭。
「媽媽,你有沒有發覺,我現在叫楊桃,如果跟他的姓,便是櫻桃。」她笑。
我倒是一呆。
她伸出腿,踢掉鞋子,把耳環除下,解下頭髮,拿我的面霜下妝。
「還說些什麼?」
「他那雙眼睛一直紅,又彷彿有痰卡在喉嚨,一言難盡的樣子,相當的婆媽,但看得出他不是壞人,我婉拒他的好意,因為羅倫斯說,將來到世界任何一個城市去住都不成問題,他會幫我。」
羅倫斯這,羅倫斯那。
「他將會在本市住一年,我答應有空去看他。」
就這樣,就這樣解決我十多年來之難題。
她取我的睡衣換上,不知自什麼地方翻出一本書,看了起來。
我已經有一段長時期沒看見她這麼用功,她一邊翻閱,一邊興奮地同我說:「媽媽,你可知道圓明三園的來歷?」
嘎?
「玄燁——這便是康熙,鹿鼎記中小桂子的好友小玄子,」她解釋,「玄燁最初把明代的清華園改建為暢春園,其後在暢春園北修了一座圓明園給還未登位的胤禎,到了胤禎(雍正)登位之後,便把圓明園擴建,索性把家搬到園中,每年御駕駐園達十個月之久,因此,圓明園一開頭便是一個『朝廷』,不是閒來到此一遊的花園。」
她把資料朗讀出來,我一時不解其意;不過聽得津津有味。
「……即以小說《紅樓夢》的故事而論,大觀園並不是專供遊玩而建造的,興建的原因是為了接待皇妃元春回家省親,因此整個佈局就以滿足舉行歡迎和慶祝儀式的需要而展開,南京清江寧織造府的舊園『商園』有人說就是大觀園的模式。」
「噫,好有趣,請讀下去。」
「毀於英國人與法國人的圓明三園顯然就是一座園林式的皇宮,所謂三園是指圓明園、長春園與績春園,成倒『品』字形組合在一起,該園始於康熙,興於雍正,盛於乾隆。」
「這本書是哪裡借來的?」
「據說圓明園中有四十景,但並不是四十組不同的建築群,有趣的問題在於如何將眾多不同風格和功能的元素和諧地組織在一起,園中有園,區之中有局。」
唔。
「媽媽,你聽聽這四十個景的名稱多美妙,正門叫出入賢良門、殿叫正大光明殿、花園叫深柳讀書處,還有一處地方叫坦坦蕩蕩,抽像一點的有天宇空明、山高水長,多稼如雲、映水蘭香、上下天光、菇古通今、澡身浴德……我想破腦袋都不知是些什麼景處。」
我笑,「那自然。」忽然我靈光一現,「這本書是葉世球借給你的。」
「是呀。」
「他怎麼會對圓明園發生那麼大的興趣?」
「因為羅倫斯說圓明三園是一個存在於十八世紀、世界上獨一無二的真正的花園城市。十九世紀英國人有過建立花園城市之夢想,但他們只不過是紙上談兵。」
「那又怎樣。」
「他將建議復修圓明園。」
「我不相信!」
「他已搜集了成千上萬有關圓明三園的資料。」
「這是一項一百年的工程。」
「不,羅倫斯說,約十六年夠了。」
我起了疑心。
我問:「這一切與你有什麼關係?」
陶陶不響。
山雨欲來風滿樓。
過很久,她說:「羅倫斯叫我跟著他。」
「他,叫你跟著他?」我站起來。
「是。」
「多久?十六年?」
「當然不是。」
嚇!我不相信雙耳,葉世球像足他老子。
竟叫陶陶隨他去辦事,好讓他身邊有個人,旅途中不愁寂寞。
我不答應他就來問陶陶。
我問:「他向你求婚?」
「沒有。」
「你打算與他同居?」
「媽媽,鎮靜些,我們只是朋友。」
「朋友?」
「是,就像喬其奧及許宗華一樣,我同羅倫斯是朋友。」
「呵是,純潔的朋友。」
「媽媽,你不需要這樣諷刺。」
我像鬥敗的公雞,頹然倒在沙發上。
我問:「你已決定了?」
「是。」
「往後的日子,絕不後悔?」
「我不認為事態會嚴重得要後悔的地步。」
說得也對,現在是什麼時代,更大的恐懼都會來臨,說不定哪一日陶陶會因劇情所需,做一個為藝術犧牲的玉女明星。
「你的三套新戲呢?」
「來回走著拍,總會有空檔。」
「你愛葉世球嗎?」
她點點頭。
我心中略為好過一點。
「他也愛你?」
陶陶又點點頭。
我不服氣,「他懂什麼叫愛?」
陶陶嗤一聲笑出來,「他一直說你看不起他。」
「人必自侮而後人侮之。」
「羅倫斯是個很好很好的人,」陶陶一本正經告訴我,「他真的關心我。」
我忍不住問:「這是幾時開始的事?」
「記得嗎,一日開派對,我在這裡第一次碰到羅倫斯。」
我記得。
「後來他約會你?」
「不是,我有事去找他,我需要一個成熟的朋友。」
我歎口氣,這是欠缺父愛的後遺症。
陶陶拉起我的手,「你不動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