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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19 頁

 

  我扶著瑞芳坐下來。

  院長發出嗤笑。

  宋家明說:「準備手術室。」

  宋保羅對我說:「先回家去,有好消息馬上通知你們。」

  瑞芳說:「我情願坐在這裡等。」

  保羅說:「只要信,不要怕。」

  瑞芳走不到兩步,忽然癱瘓下來,先頭那個好心的護士連忙趕過來扶起她。瑞芳暗暗的飲泣。

  我對保羅說:「我們又見面了。」

  保羅點點頭,神情如昔,像是已經忘記馬可的事。

  我不敢說話,也不想多說,只能夠閉上眼睛休息,瑞芳把頭靠在我肩膀上,眼睜睜的看著牆壁上的時鐘。

  手術進行了四小時。

  宋保羅始終維持原來的姿勢,動也不動的坐著。

  我手掌開始滲出冷汗。

  還要多久呢?

  天色已經黑了。

  我跟瑞芳說:「去關照盼妮一聲,叫她不要驚慌。」

  瑞芳虛弱的站起來去拔電話。

  保羅說:「時間差不多了。」

  宋家明推開手術室的門走出來。

  我連忙站起來,驚恐地看著他,心像是要在胸口中跳躍出米。

  他點點頭,「孩子從今起完全正常了。」

  我聽見身後有重物墜地的聲音,轉頭一看,瑞芬昏到在地上。

  盼瞇康復得很快,可是她的智力仍然逗留在幼稚的階段,脾氣極壞,喜歡摔東西、吐涎沫,喉嚨經常發出不規則的聲音,像只受傷的小動物。

  盼妮失望的說:「瞇瞇怎麼會變成這樣?」

  我知道她心底下想說:還不如從前好。

  我們把瞇瞇送到特別護理學校去,臨走時她踢打、掙扎、哭號,並且差點將我手臂上的肉都咬掉一塊。

  瑞芳眼睜睜地看著特別護士把孩子抓走,歎一口氣。

  一切要看孩子進度如何,才能決定她什麼時候可以回家。

  我精疲力盡,一方面經理人還來催我要書,我說:「宣佈我退休吧,我吃不消了。」

  瑞芳回香港娘家去休養,留下盼妮陪我。

  一夜我在床上輾轉反側,起床找水喝,看到盼妮坐在客廳一角,黑墨墨地沒有開燈。

  「你在幹什麼?」我問。

  她抬起頭來,「爹爹,我們上一次談話,是什麼時候?」

  「我們一直有說話,你是什麼意思?」

  「爹,」她的聲音很小,「我的意思是,真正的談話。」

  「你有困難?」我坐下來。

  「爹,馬可在什麼地方?」

  我一震。

  「他死了,是不是?」

  我沉默一會兒說:「是的。」

  盼妮點點頭,「我猜得到。」她的聲音很疲倦。

  「聽我說,盼妮.馬可跟我們不一樣,你與他在一起,不會有幸福,最平凡的生活才是最快樂的生活,他要你記念他,你記得他便可以了。」

  盼妮流下眼淚。

  「盼妮,女兒,你已經長大了,告訴我你會堅強起來。」

  她掩著臉哭。

  我從沒見過大女兒哭,一向她都是快樂得沒有腦筋的那種大孩子,製造噪音專家,盼妮是不哭的。

  「女兒,」我把她擁在懷內,「人生總有不如意之處。」

  她嗚咽說:「至少你與母親是快樂的。」

  「噯,希望長久如此。」

  盼妮陪我到教導院去探望盼瞇。她進展得快,教師們都說她聰明,她頭髮長度猶如一個男孩子,已能夠洗臉、穿衣、讀生字,然而脾氣出奇的壞,一不開心便坐在地上哭,打人,不肯進食。

  教師笑說:「換句話說,她與其他所有正常的兒童一樣。」

  我吃驚問:「兒童都那麼邪惡?」

  「先生,」教師說,「他們簡直是恐怖的動物。」

  我與盼妮得意地笑,至少小瞇從今以後不會輸給任何人。

  這一段日子之內,我與盼妮非常接近,天天晚上與瑞芳通電話,報告瞇瞇的進展。我令瑞芳安心留在娘家搓麻將,她回來,反而會增加我的負擔,要我照顧她的心理狀況。

  瑞芳的爹來看我。

  岳父永遠精神奕奕,雄心勃勃,他說:「鄰國要打仗了,你知道嗎?我最近忙著決策,」他很興奮,「看我的船能不能參予這件事。」他像剛創業的小伙子。

  我心一動,向他打聽時局。

  「你瞧,動亂已經開始,」他一連舉了好幾個例子。「都是有安排有計劃的,又有西方大國支持,這件事予我很大的挑戰,少堂,你等著看,我寶刀未老呢。」他仰起頭呵呵大笑。

  此刻的鮑老先生令我想起「對酒當歌」時的曹操。

  我忍不住問:「岳父,三千億財產與四千億有什麼分別?」

  「有,分別是—千億。」他又大笑。

  我說:「數字上確有分別,但日常生活享受上,岳父,你已是人中之王了。」

  岳父說:「少堂,你是讀書人,你不會明白——可是你何嘗不是在努力競跑?你也關心每本小說的銷路,是不是?一個人上去了很難再下來,野心是理由之一,恐懼其二,逼著向上爬,我們若摔下來,不跌死也被仇人乘亂踩死。」

  我想到宋家明。

  然後決定回客西馬尼院。

  出來迎我的是約翰。

  「積克,」我用力地與他握手。「我一直想念你們。」

  他說:「聽說馬可把日記寄給你了?」

  「是。」任何事都瞞不過他們。

  「馬可把他名下的東西都給了你,」約翰說。

  「他拉雜的收藏一大堆,」他感喟,「馬可是個孩子。」

  我仍然悲傷,不發一言。

  院子景色如舊,綠茵青草地,四季不謝的風信子花,巍峨的文藝復興建築。

  約翰帶我走過光鑒的拼花木地板,兩人的腳步敲響,寬闊的走廊一旁長長的鑲著水晶鏡子,另一邊窗外是亭台湖泊。

  月如明鏡台,我慨然地想,談何容易。

  約翰轉頭來說:「少堂,你這次來,意圖很明顯,如果你想報恩,那不必了。」

  「我可沒那麼想過,」我說。

  「我不是那樣的人。馬可說,他沒有朋友,他沒想到的是,我也沒有朋友,我只是想念你們。」

  約翰說:「如今我們對你,總算功過扯平,可以開心見誠的交朋友了。」

  我與他又再握手一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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