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問:「榭珊呢?她可好?」
約翰沉默,然後說:「身體還好。」
「我能見她?」
「自然。」
這時我對院子裡的幾個地方也熟悉了,他把我帶到休息室,路加出來歡迎我。
「季兄,」他說,「這次要多住幾天。」
「榭珊呢?」我問。
路加說:「她在西廂整理一批國畫,已經知道季兄在這裡,一會兒就來。」
馬可這件事之後,我覺得他們兄弟之間氣氛和熙許多。不比從前那麼冷峻森嚴。
但馬可是永遠不會回來了,我悵惘的想。
我坐下來,發覺休息室中添了幾幅國畫。
路加說:「這是榭珊找出來掛上的幾幅唐寅。」
我抬起頭,榭珊?他們叫她名字?以前只有馬可敢這麼做。
路加尷尬的解釋,「是她命令我們這麼叫,父親不肯,她乾脆不應他。」
馬可說:榭珊變了。
她人還沒到,聲音已經響起,「季先生——」
我站起來,榭珊出現在我面前。她打扮髮式都如舊,完善的面孔,還是雪白,那種顏色像半透明的瓷器,可是雙頰上,從前沒有的,現在添增了一抹淡紅的血色,使她看上去更美艷,又有點詭異。
我看得呆了,美如天仙,美如天仙!
她握住我雙手,「季先生,我們都在想念你、孩子好吧?」
我回過神來,「很好,謝謝你,多虧宋醫生。你呢?」
「現在沒事了,」她說,「如果不是湊巧找得到O負型血的話,恐怕我已不能坐在此地。」
約翰與路加唯唯諾諾的退出休息室。
榭珊歎口氣說:「你來了就好,我也有個說話的人,他們那三兄弟,見了我只會必恭必敬的站著——真多餘!」她微笑。
她是變了,變得活色生香,單說兩句話,已經有好幾層表情,我看著她,巴不得這樣坐著聽她說上一輩子的話。
忽然我明白馬可的意思,我胸中一涼,馬可太痛苦了,對著一個這樣的榭珊,這可憐的孩子無法控制自己。
榭珊又說:「馬可的事——是我害了他。」
我低聲說:「他不該生在宋家。」
「是我害了他。」她用手帕拭淚。
她竟然哭了。
我忍不住說:「榭珊,你跟以前不一樣了。」
「是的。自從傷癒以後,我的喜怒哀樂完全失去控制,我不住的說話,心中藏不住東西,季先生,我很擔心自己。」她說,「我又會想念朋友,晚上失眠,這都是以前所沒有的事。」
我呆呆地看著她。
「宋家的人不能沒有涵養。」她有一絲驚惶。
「宋醫生怎麼說?」
「他不在這裡,他在東南亞。」她欲語還休。
「你再休養一段日子,包管無事。」我安慰她。
她點點頭。
「或許是因為馬可的緣故——」我說,「你一定很傷心。」
她抬起寒星般的眼睛,眼神的轉變引起寶光流動。她說:「我永遠不會原諒自己。」
這是一雙令人樂意為她泥足深陷、赴湯蹈火的眼睛。
我轉過頭去,不敢逼視。
我踱到窗前,院子外一片花海,都是白色風信子。
我迷惘了。
我應該離開這裡,這個地方像太虛幻境,美女的語聲,濃例的花香,一切都這麼困惑,遲了恐怕脫不了身,這是一個陷阱,看上去與現實無關,其實我知道他們的陰謀。
離開,但是我開不了口,內心底層,我非常想留下來,在這裡,一切都是現成的,我並沒有什麼奢望,就為他們整理資料,與榭珊說說話,一輩子是很短暫的事,何必再離開這裡投入紛爭的世界,寫那種上不了台盤的小說,每個月緊張地看暢銷榜上有沒有名字……
我不想再出去。
我轉頭跟榭珊說:「他們曾邀請我留下來。你認為怎麼樣?」
「我不贊成,」她說,「這裡爭權奪利的事,最好不要參與,你並不像他們,熱衷權力,將來你會像馬可般痛苦。」
「可是外頭的世界還不如這裡寧靜。」我說。
「季先生,相信我,你現在看見的是—個假相,馬可向你提出警告,別忘了。」
馬可說過,他留在這裡,純是為了榭珊的緣故。
而我呢,難道不是為了她不想離開?
「你呢?」我衝口而出。
「我生了斯長於斯,這裡是我的家,離開這裡,你叫我上哪兒去?」她悲哀地說,「宋家明是我的丈夫,我死也是他家的鬼。但你是外人,你可以置身事外,有暇來看我們,你始終是宋家忠誠的朋友。」
我說:「宋家是待我不薄的。」
榭珊說:「你走吧,記著我的話。」
我看著她。
「我們說得太久了。」她站起來,拉一拉喚人鈴。
路加走進來。
榭珊說:「你陪陪季先生,我還有事。」她匆匆走出去。
我與路加之間沒有話,再談幾句之後,他陪我到西廂參觀宋家的油畫,一列收藏室都有溫度與濕度控制。
我道:「你們真是富可敵國。」
路加的笑聲中將點狂態,「富可敵國?說得好。」他毫不避忌的指向一幅熟悉的掛圖,「這便是我們未來的國家!」
我已經沒有太多的驚異,宋家的野心從頭到尾沒有隱瞞過我。
我看著宋路加意氣風發的樣子,心中萬分感喟,他們兄弟間,最溫純的只有馬可。
他說:「我對馬可很失望,他是一個懦夫。」
我有點憤慨,「在你眼中或許是。」
路加凝視我,「性格支配命運,我們一生下來便得面對責任,逃避有什麼幫助?馬可不夠堅強,沒有資格做宋家的人。我為他難過,他是我兄弟,但我不會同情他。」
「你心腸太硬。」我說。
他不發一言,我們兩人僵持著。
隔一會他說:「季兄,將來你會明白——」
「我的眼光是凡人的眼光,我永遠不會明白。」
「你跟榭珊一樣,」他說,「馬可的事使你們悲憤過度。」他停一停,「不過,季兄,我保證最多一年之後,你的看法會得改變。」
我瞪著他。
「吸收你是我的主意,」他坦白,「我相信我的眼光不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