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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21 頁

 

  「老管家退休,新來工人不知首尾,醫生我想獨自來見你談談。J

  「明天下午三時好了。」

  不力垂頭。

  她走出房去,看到四個孩子穿上全新大衣帽子手套扮雪人,伍太太樂得鼓掌。

  是她的錢她愛怎樣用都可以。

  不為走過去,輕輕抱著母親的手臂,忽然之間淚如泉湧。

  小仍先發覺,「姑姑哭了。」

  伍太太笑說:「你姑姑自小愛哭,幼稚園老師最怕她。」

  不為回房去,一聲不響工作至天明。

  天亮,她去送莉莉。

  莉莉笑說:「果然準時。」

  不為斷斷續續把母親的事告訴她。

  一路上莉莉小心聆聽。

  她這樣說:「很感性的老太太,你有她遺傳。J

  不為沉默。

  「我猜想你一時間不會來上海了。」

  不為落淚。

  「已經成年了,上一代必然會離我們而去,像這個城市一樣,歷史性責任及任務經已完成,功成身退,鳥盡弓藏。」

  莉莉對人與事都有真切深造的瞭解,很少外國女子有這麼聰明。

  她又問,「你可有拍照記錄?」

  不為點點頭。

  「這些悲愴都可以舊入攝影份內:生我們的人即將逝世,我們束手無策。」

  不為送她上火車,看著列車開出去。

  她回市區,到歐陽醫生診所。

  「不為你好,阮女土的情況如何?我與她通過電話,精神還算不錯。〕

  不為用很技巧的措辭低低地說:「我們已經很滿意,不敢奢望。」

  歐陽醫生說:「她原本不打算把病情告訴你們。」

  不為小心翼翼地答:「不同我們商量,又同誰說,家父已不在人間。」

  醫生沉默,吁出一口氣,「她曾同我說,盼早日與先夫同聚。」

  阿,面子上伍太太積極生活,一點也不露出來。

  「他們相敬如賓,恩愛數十載,晚年伍先生得了癡呆症,她不辭勞苦小心照顧他,他們是夫婦典範。」

  不為不出聲。

  終於她咳嗽一聲「醫生到底還有多久?j

  這句話其實一點實質的意思也無,但是聽在醫生耳中,卻有特別意義。

  「三個月,半年不定,壞細胞已擴散到全身。」

  不為耳畔嗡嗡作響。

  「不為,高高興興伴她走畢最後一程。」

  不為眼前已黑,她用手遮住雙目。

  「奇怪,本來病入膏肓,應該覺到痛苦,可是她卻異常平安。」

  不為站起來,但是雙腳一軟,不支倒地。

  看護連忙扶起她,醫生立刻替她注射。

  不為靠在沙發上,悠悠恢復知覺,只覺無限淒苦。

  醫護所替她叫了車子,她回到家中。

  這時,伍太太在書房中教女孩子們織毛衣。

  簡單的圈圈針一路織上去做一個圓筒織成頂帽子,不為小時也學過。

  母親又教她釘紐扣「女子家裡總得有針線盒子」,讀大學時,男同學都找她換拉鏈。

  她靠在門框看她們幹活。

  祖母的手指不夠靈活了,小女孩幫她轉彎,她們玩得很高興。

  女傭在廚房做肉醬意粉,熟悉粗糙的香味,不為勉強自己坐下來吃一大盤,飽到喉嚨才停止,怕嘔吐,立刻平躺在床上。

  她不能在這種時候倒下來連累家人。

  一邊打著飽嗝一邊流淚。

  不勞的兩個孩子進來找她,「阿姨有事與你商量。」

  不為連忙坐起來,「請說。」

  她有一個良好習慣,她對小孩,同待大人一模一樣。

  「阿姨,爸爸打電話來,說想見我們。」

  「啊。」

  「我們問過外婆,外婆說隨得我們喜歡,不過,外婆說,最好在公眾場所見面,並且司機在一邊看守。」

  不為點點頭,「外婆思路清晰極之有理。」

  「但是阿姨我們不想見他。」

  「為什麼?」

  「他留下我們不理,我們覺得他不再是一個父親。」

  「不想去就不去好了,他再有電話來你找我聽。」

  兩個男孩子欣然回房做功課。

  艾歷遜的電話接著就來了。

  不為說:「艾歷遜,你不珍惜的,你不再擁有。」

  他懇求:「不為——」

  「他們不願意見你。」

  「你幫他們洗了腦」

  不為不惱反笑,「隨便你怎麼說。」

  「我會聘請律師——」

  「你省省吧,有錢,不如與情人去度假。」

  不為放下電話。

  伍太太問:「是艾歷遜?」

  「正是那個厚顏無恥,身在福中不知福,有風駛盡歎的赤髮鬼。」

  「我同他說,他可以到這裡來見兒子,但是孩子們不願見他。」

  「占美他們做得很對。」

  「這又何必呢。」

  「媽媽你的心太慈,不合時宜,你別管他們的事。」

  伍太太手中還拿著那頂絨線帽子,問不為:「還記得怎樣收針嗎?」

  不為點點頭,「像學騎腳踏車一樣,學會了永不忘記。」

  「我教你針織那年是幾歲?」

  「我記得還是小學生,許是五年級。」

  「不勞手工比你好。」

  「所以她可以開婚紗店。」

  「她寄了照片來。」

  「怎麼不早說。」

  一大疊彩色照片,只見店面全玻璃裝修,只有英文招牌叫Live Love Laugh。

  「真好,」不為說:「有什麼是我們有而上海人沒有的呢,人家比我們漂亮、聰明、勤活,人家又眾志成城一味要趕過我們—一我們唯一的強項是洋化,不勞這下做對了,乾脆扮假洋鬼子。」

  伍太太也笑,「行嗎?」

  「還有什麼辦法,難道還敢同人比中文不行?」

  伍太太說:「不勞叫我們看仔細,櫥窗裡兩個穿婚紗的模特兒是真人。每十五分鐘改變姿勢吸引途人觀看。」

  不為甚覺安慰,姐姐不愧是典型小生意人,轉一轉型,出個新噱頭,又活轉來了。

  「不勞還說什麼?」

  「客似雲來。」

  「唷,真替她慶幸。」

  「她忙得睡在店舖裡頭,說照這種情況看,一年可以歸本,第二年可能有人跟風。」

  「不怕,那時她已經打好基礎,成為老招牌。」

  「這店也只有開在上海才行,上海人天生接受新鮮事物,早半個世紀已經有DD』S咖啡店,路名叫極斯非爾,跳探戈,吃票子蛋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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