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誰教你?」
「爸爸。」
「呵對,」正印言歸正傳,「這羅錫為功課好不好?平常有何消遣?可否替我打聽一下?還有,星期天能請他來喝下午茶嗎?」
寧波笑:「換句話說,你要我做你的探子?」
「就那麼一次嘛!」
寧波抬起頭,「一次?我的感覺絕對不只一次。」
「那麼,這是第一次。」
「好吧,儘管拭拭看。」
「寧波,這純是為著友情,我可沒有壓逼你。」
「絕對沒有,是我心甘情願。」
將來邵太太問起,也就是這麼說。
星期一上猓,寧波忽然轉過頭去,朝後座的羅錫為笑一笑。
羅錫為一愣。
他是插班生,來明輝報到才三十月,班上同學都與他友好,只除出前座的江寧波,秀麗的江同學從來不看他,也不跟他交淡。她斯文有札,功課優秀,可是羅錫為感覺到一股傲氣,把她與他隔得遠遠。
今早她笑了。
小小面孔分外晶瑩,雪白整齊的牙齒猶如編貝,羅錫為隱約可聞到一股香皂氣息。
他聽到她這樣說:「秋天了。」
「呃是,天氣有點乾燥,家母燉了川貝生梨給我吃。」
「羅錫為你也彈小提琴嗎?」
「學了有四五年了,初學時還不大會講話。」
「欣賞哪一位大師的琴藝?」
「海費茲。」
老師這時進課室來,談話因此中斷。
羅錫為卻有意外之喜,她終於和他說話了,多好的一件事。
他自後座可看她的側臉,雪白皮膚,長睫毛,濃而捲曲的長髮編成一條辮子,都說卷髮兒脾氣比較壞,可是羅錫為又不覺得。
好不容易等到小息,江寧波又主動轉過頭來,「羅錫為,本週末有空嗎?有人想請你喝下午茶。」
「誰?是你嗎?」更加喜悅。
「不,是我隔壁班的邵正印。」
羅錫為不語,啊,是鄰班那個女同學。
他見過她當眾罵司機,一點教養都沒有,他不喜歡那樣的女孩子,上次,在音樂班上與她招呼,是不忍看她的提琴滾下樓梯,故幫她拾起。
這時寧波說:「正印是我表妹。」
「你會在場嗎?」
「我會。」
「那好,星期六下午三時,我準時到邵家去。」
「有人接送你嗎?」
「我大哥可以開車。」
寧波呼出一口氣,任務完成。
本采以為是苦差,可是真的做起采,卻有額外的喜悅:羅錫為居然願意聽她調排呢,多好。
那天放學,邵家的司機來接,寧波便對正印說:「他願意來。」
正印正和不知哪個同學揮手,「誰?誰肯來?」
「咦?羅錫為呀!禮拜六下午三點,記住。」
「呵他,那多麼好!謝謝你替我約他,即使他推辭,我也不捨尷尬。」
「你和誰揮手?」
「高一班的榭柏容。」
寧波也知道有這個人,他是混血兒,外型非常漂亮。
「正印,你會記得星期六?」
「我都記下來了,看。」
寧波笑笑,不,她不認為正印會記得,正印是個大快活,做事從沒有長遠計劃。
星期六下午三時,邵正印並沒有回來赴約。
一切不出寧波所料。
但是寧波也有意外,羅錫為對於正印的爽約一點也不在乎,他帶來一本照片簿,是那一年暑假全家往非洲肯尼亞旅行的實錄,十分有趣,他為寧波詳細講解,使寧波度過一個愉快的下午。
聰明的羅錫為注意到一件事情。
「寧波你不與父母同住?」
寧波回答得很技巧:「今天我也是來赴約的。」
「那你一定也住在附近,不然,不會報讀明輝小學,」他停一停說,「我家快要移民美國。」
寧波忽然有一絲不捨得,「美國哪個省?」
「西岸羅省。」羅錫為也露出依依之情。
一個下午,可以培養出許多感情。
終於,羅家的車子回來接他,羅錫為站起來告辭。
寧波送他到門口。
羅錫為忽然說:「將來,要是我們失散了,憑什麼相認呢?」
寧波指著左眼角,「你記得我這裡有一顆痣。」
羅錫為笑著頷首。
他上車離去。
一車去,一車回,正印下車,詫異地問寧波:「那是誰?」
寧波沒好氣,「不是你認識的人。」
正印笑,「今天晚上,謝柏容家請客,你要不要去?」
「不去!」
第二天,寧波回白己家,看到母親正在改卷子,許久不抬起頭來。
凡是這樣沉默,母親一定有心事。
而且一定和父親有關。
寧波一向懂事,靜靜過去替母親泡一杯新茶。
江太太這才抬起頭來,「阿姨好吧?」
「很好。」
江太太微笑,「完全沒有煩惱?」
「有,交了昂貴的學費,正印不肯前去上法文課。」
「何用這麼早學?到了十五六步,凡事開竅,事半功倍。」
「媽,爸爸呢?」
「和老闆不開心,已經辭職,找朋友散心去了。」
寧波不語。
「你父親,一輩子總自覺懷才不遇,這麼些年了,總不檢討自己的脾氣。」
「他會找到新工作的。」
自然,要求又不高,只須聽幾句好活,立刻心花怒放,賣命去也,不論酬勞。
江太太說:「他比你更像一個孩子。」
所以寧波要快快長大。
「你住阿姨家,媽少許多煩事。」
寧波取出一條披肩搭在母親的肩上。
「你身上外套是正印穿剩的?」
「不,阿姨一式買了兩件。」
江太太點頭,「阿姨對你真好。正印呢?正印那麼驕矜,她有沒有使你難堪?」
「正印對我無懈可擊。」
「寧波,這是你的運氣,」江太太歎口氣,「但願你將來毋須像媽媽般勞碌。」
「媽媽能者多勞。」
自己家裡總是冷清清,燈光幽暗,茶水不齊。
母親老是為父親的失意憔悴。
半晌她父親回來了,明顯地喝過幾杯啤酒,心情不是太差,口中吟道:「五花馬,千金裘,呼兒將出換美酒,與爾共消萬古愁!」
然後倒在舊沙發上,用一張他編的副刊遮住臉,睡著了。
江太太眉失皺緊緊,「你看。」
寧波微微笑,「不要紫,他仍是我爸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