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置信,我問:「你確是何德璋先生?」
「是,林小姐。」
像換了一個人似的。
「掌珠說你今天沒回學校,我想我們或者可以一起午餐商量商量,如果一切像沒發生過——」
「為什麼你希望一切都沒發生過?」我反問。
「那麼你可以再回學校教書。掌珠跟我說。」何德璋咳嗽一聲,「你生活全靠自己一雙手與這份工作,我覺得我很過分,我沒想到這一層。」
我冷冷的說:「不見得何先生你會天真得認為億萬富翁有女志在教育工作吧。」
「我們杯酒釋嫌吧,林小姐。」
「何先生,我對成語的運用沒你熟,飯我不吃了,校方如果留我,我再回去就是。」
「這也好,」他沉吟,「校方有沒有與你接觸?」
「我相信會的。」我有點不耐煩。
「林小姐,你是單身女子,我家中事很複雜,你不會明白,這次把你無端牽涉在內,我向你致歉。」
「不必客氣。」
何德璋長長歎口氣。「男人要獨自養大一個十六歲的女兒,不是易事,林小姐,你多多包涵。」他掛上電話。
我獨自坐在沙發上,嗅著玫瑰的香氣,吉人天相,逢凶化吉,這一場風波帶來兩星期假期以便我下台。但何德璋最後的感慨使我同情他。
何掌珠告訴過我她母親早逝。是可以想像得到何德璋父兼母職,確不是易事。
電話鈴又響。我的手碰到話筒,話筒是暖和的——捏在手中太久了。
「誰?」我問。
「蜜絲林?我是何掌珠。」
「掌珠,你好嗎?」
「蜜絲林,我可以來看你嗎?」她問。
「不可以,因為你現在要上課。」我說。
「我可以請假。」
「不行。」我說。
第六章
「我爹爹有沒有跟你道歉?他也很後悔,他沒想到你真會為我辭職,他很感動,不料有人真為他女兒犧牲。」
「我什麼也沒犧牲,你們這班猢猻聽著,過兩個星期我就再回來,校長代課的時候你們要聽話。」
掌珠歡呼起來,「我放學來看你。」她說。
「放學我有約會。」我說,「你不必來看我,今早我聽了幾百個電話,掌珠,我累,你好好的上課,知道沒有?」
她答應,並且很快掛斷電話。
公寓寂寞一片。只餘玫瑰花香。
我覺得平安。
我在世界上這一仗已經打輸了,不如輸得大方文雅一點。
電話又響,我不再接聽,我倒在床上休息,沒一會兒便睡著了。夢中門鈴響完又響,響完又響。醒後發覺門鈴真的在響。我去開門。
「媚。」我說,「你?」我開門給她。
「我早來了,對不起。」她看上去容光煥發。
「真是佛要金裝,人要衣妝。」我上下打量她,「整個人光鮮起來羅,怎麼,拿多少錢家用一個月?」
「他沒有錢。」她說,「別死相。」
「哦,那麼是愛情的滋潤。」我笑。
「我給你看一樣東西,你瞧好不好?」她自手袋中取出一隻盒子打開,取出一條K金的袋表鏈子,登希路牌子。
我說:「真肯下本錢,現在這K金不便宜。」
「三千七百多。」她說:「還好。」
「你三個星期的薪水。」我說,「人家等男朋友送,你送給男朋友,這人又還是別人的丈夫,這筆帳怎麼算,我不明白。但是很明顯你並不是會計人材。」
她把表鏈收好。把笑容也收好。「你不會明白的。」
我明白。花得起,有得花,又花得開心,何樂而不為之,我們都不是吝嗇的人。
「你快樂?」我問。
媚仰起頭,顯出秀麗的側面輪廓。「我不知道。至少我心中有個寄托。昨晨我做夢,身體彷彿回到很久之前,在外國孤身作戰,彷徨無依,一覺醒來,衝口叫出來的是他的名字——你明白嗎,翹?」
「我明白。」我說。
我真的明白,我不是故做同情狀。
「他會不會離婚?」我問。
「我不會嫁他。」她斷然說,「這跟婚姻無關。」
「你的感情可以昇華到這種地步?」我問。
「每個人都可以,視環境而定。」
我們坐下,我取出一包銀器與洗銀水,慢慢的一件件拭抹,媚幫著我。
我向她微笑。
電話鈴響。
媚向我擠擠眼,搶著聽。
「不——我是她的傭人。是,她在,貴姓?貝?」她笑,「請等一等。」
我罵:「裝神弄鬼。」搶過話筒,「喂?」
「我忘了跟你說,我姓貝,」
我問:「你為什麼送花給我?」我認出他的聲音,很吃驚。
他沉吟半晌。「我不知道,表示好意。」
「你是——貝文棋先生?」我只認識一個姓貝的人。
「是。」
「你是個有妻室的人。」我說道。
「有妻室的人幾乎連呼吸也是犯罪,是不是?」
「照說應與妻子同時吸進氧氣,然後同時呼出碳氣。」
「很幽默。」他說。
「謝謝你的花。」我說。
「你好嗎?」他問。
「心情很壞,發生很多有怨無路訴,啞子吃黃連故事,幸虧每日收鮮花一大束,略添情趣。」
「這是我的殊榮。」他說。
媚在旁扯著我的手不住的偷聽,我又得推開她,又得回話,頭大如斗。
「你有沒有企圖?」我問。
「企圖?當然有,」他笑,「你想想,翹,一個男人送花給一個女人,他有什麼企圖?」
「約會?」我問,「面對面喝一杯橘子水?到的士可跳舞?你在開玩笑吧……」
他沉默一會兒,然後問:「為什麼?是因你我都太老了?」
「不。」我說。
「那是為什麼?」他問。
這時媚靜靜地伏在我肩膀上聽我們的對白。
「因為你屬於別的女人,而我一向過慣獨門獨戶的生活,我不想與任何人分享任何東西。」
「說得好!」
「對不起,貝先生,經驗告訴我,一杯橘子水會引起很多煩惱。」
「可是你很喜歡那些花——」他分辯。
「沒有任何事是不必付出代價的,」我心平氣和的說,「將來我總得為這些花痛哭,你不必再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