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把手袋扔在一角,脫下身上「柏可羅寶」的裙子,倒在沙發上。我撩撩頭髮,取一面鏡子來照。左臉頰上一個泡,唇膏早已溶掉,粉糊成為一塊一塊,我合上鏡子大笑,這個樣子——恐怕那兩個阿飛只是謀我腕上的金錶,我還有色可供人來劫?別自視過高了。
我洗完臉去睡覺。
許久都沒事。
何德璋在掌珠生日那天下帖子請我。
我問掌珠:「有很多小朋友去?」
「沒有。我跟同學不和,就是我與父親,還有……男朋友。」
「是不是好男孩兒?」
「還不知道。」她說,「不到要緊關頭,看不出真面目。」
這種論調已有點像我。
「畢業後你打算怎麼樣?」我問。
「考港大。」她說。
「港大如今不大吃香。我看你還是去考考牛津劍橋,讀一門狗屎垃圾科,什麼地理。歷史這種不相干的功課,多麼風流。要不考美國史蔑夫,衛斯理、沙拉勞倫斯這幾間——你父親會替你辦。」
「那樣做我會快樂嗎?」掌珠問。
「不會。」我說,「但是你會自傲。」
「我想要快樂。」
我微笑。
掌珠十六歲生日那天,我沒見過比她更漂亮的女孩。
她穿貝殼粉紅的紗衣。
「父親買給我的。婀蒂。」她說。
「很好看。」我說,「很美,」我是由衷的。
何德璋與我握手,請我坐下。
我說:「難得你這麼忙也會替女兒慶祝生日。」他笑笑,不與我爭吵。我很佩服他這一次。
掌珠走過來。「你們兩個還在吵架?」她說,「你們兩個怎麼會這樣?如果你恨她,你就不會下帖請她,如果你恨他,你就不會應約而來,到底攪什麼鬼?」
我與何德璋同時說:「不得無禮。」
我漲紅了臉,我說:「你懂什麼。」
她說:「呵,我的朋友來了。」
我連忙抬起頭看她的男朋友。
他是個年輕的男孩子,穿著套過時的西裝——領子太寬,腰身太窄,褲管還是喇叭的,襯衫領子也太大,領帶倒是夠狹的,不過顏色太複雜,一雙鞋子底厚,且是高跟,我頓時沒有胃口。
隨即我發覺對年輕的朋友要求不應太高,他總不能穿九百元一雙的巴利。
「在哪裡讀書?」我與他握手時間。
掌珠搶著答:「他在做事。」
哦,最後的希望也沒有了,這種年紀他應該在讀碩士。
掌珠在哪裡認識一個這樣的人。
他坐下來。我發覺何德璋忽然變得這麼瀟灑。中年人的魅力四射,我很詫異,我一直認為青春是最原始的本錢,現在要修正觀念了。
我說道:「我好像聽見要開飯了。」
「來。」掌珠跟那個男孩子說,「我們到那邊去。」
菜很壞,何家的廚師簡直在混飯吃,但是何德璋沒有批評。
飯後我問掌珠,「你在什麼地方認識這個男孩子?他有什麼好處?」
「他聽話。」
我微笑。「有錢人家的小姐多數喜歡聽話的男人。可是你父親不過是小康,你不該惹上這種習氣,丈夫要有上進心與男人氣概。」
掌珠冷漠的說,「他不會成為我的丈夫。」
經過上一次創傷,她人變了。
何德璋說:「我與她之間彷彿隔了一個大峽谷。」
「隔了一個宇宙黑洞。」我說。
沒多久蘭心與凌奕凱宣佈訂婚。
我出外買訂婚禮物,硬是不給凌奕凱有任何機會佔便宜,我買了一條足金項鏈,墜子上說:花好月圓。
我說:「蘭心,祝你快樂。」
「你不看好這件事是不是?」她問。
「我看不看好這件事,有什麼重要性?」我反問。
蘭心尖聲罵:「你這個人老是這樣子!用這種口氣說話!叫人心都淡了。」
我笑,「是,我是很可惡,我知道,是否我應以三姑六婆的姿態出現?請多多指教。」
蘭心說,「你應該替我高興。」
「我很替你高興。」我說。
「講得有誠意一點。」她抗議。
「我很替你高興。」我說,自己都覺得聲音很空洞。
現在這兩個人可以往在一起了,合租一層小公寓,下班買菜回家煮了吃,吃完看電視長劇。
我知道我患了什麼症,我患了高度諷刺症。
凌奕凱也單獨見我,跟我說:「聽說你有男朋友?」
「誰說的?」我吒異的問。
「張太說的!你為他辭職,為他跟歌女打架,上警局,現在又重修舊好。」奕凱說,「他是一個學生的家長。」
「謝謝你告訴我,謝謝張太替我宣傳。」
「翹,你知道我對你怎麼樣的。」
「我不知道。」我說。
「你為什麼要逃避我?」他問。
「你說得不錯,我是在逃避你。」我說。
「為什麼不願意與我接近?」
「因為事情發展下去,最終結局是結婚,我不想嫁你這樣的人。」
「我有什麼不好?」奕凱問。
「你與蘭心訂婚,何必再問這種問題?」我心平氣和的說。
「我想知道,那麼好死心。」他堅持。
我說:「你不是我心目中那種類型。」
「我賺得不夠,是不是?」他問。
「你為什麼不說:你各方面——包括收入在內——都比我弱?光說到『收入』,對我不公平,彷彿我是個頭號虛榮的女人。你們男人就是這樣會保護自己。」
他不響。
「你的知識學識與常識全不夠,不只是你的收入,你的品格性情也不合我胃口,總而言之,我們兩人合不來!而且既然你已向蘭心求婚,心中不該有旁騖,要不就耐心等待更好的。」
「我死心了。」凌奕凱說。
「你會很適合蘭心,但不是我,我不打算為你在一層兩房一廳的公寓中煮三十年的飯。」
他苦笑:「你的驕傲將會有苦果。」
「那是我的事,你放心,我自己會料理。我只想祝你幸福。」
第九章
他不出聲。
我怪我不肯與他交際應酬。他不甘心。
他從來沒想到我有什麼道理要跟他交際應酬。
這一章又翻完了。
我最近確有與何德璋往來。我與他沒有看電影喝咖啡這種程序,我們很快就熟絡,有一種奇異的默契。我並沒有怪他關於錢玲玲這件事。我何嘗沒有張佑森凌奕凱這種黑點,這種男人要是喝多兩杯,出去宣揚我與他們間的「情史」,也能說得很難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