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明白為什麼我還在外頭工作,為什麼我還——我抬起頭,不用訴苦發牢騷,如果這是我生活的一部分,我必需若無其事的接受現實,正如我跟十六歲的何掌珠說:生活充滿了失望。
放學我收拾桌子上的簿子,蘭心過來悄悄問:「老校長對你說些什麼?」
「加我薪水,娶我做姨太太。」
「別開玩笑,翹,」她埋怨我,「翹,你吃虧就在你的嘴巴,你太直爽。」
「我直爽?我才不直爽,我只是脾氣不好。」我吐口氣,照說磨了這些年,也應該圓滑,但我還是這般百折不撓,不曉得為啥。我說:「神經病,我神經有毛病。」
「別氣,翹,大不了不教。」蘭心說。
我說:「不教?誰替我付房租?」我捧起簿子。「你還不走?」
「我有事。」
大概是約了凌奕凱。
我走到樓下停車場,看到凌奕凱站在那裡。
「你等誰?」我詫異,「蘭心還在樓上。」我說。
「等你,想搭你順風車。」
「可是蘭心——」我還在說。
「蘭心又不止我一個男朋友。」他笑笑,「你以為她只與我一個人上街?」
「男朋友多也很累的。」我開車門。
他上車。「她精力充沛。」
「她喜歡你。」
「她有什麼不喜歡的?」凌奕凱反問。
我不想再搭訕,批評人家的男朋友或是女朋友是最不智行為,人家雨過天晴,恩愛如初的時候,我可不想做罪人。
「要不要喝杯東西?」他問我。
他倒提醒了我,家中還有一瓶好撥蘭地,回家喝一點,解解悶也好。
我說:「我自己回家喝。」
「我能不能到你家來?」凌奕凱問。
我問:「你上哪兒去?」
「為什麼拒人千里?」他問。
「老實告訴你,」我冷冷的說,「我不想公寓變成眾人的休息室,你要是有心陪我散悶,帶我到別處去。」
凌奕凱受到搶白,臉上不自然,好不容易恢復的信心又崩潰下來。
「上哪兒?」我問。
他說出地址,過一會兒又問,「你想到哪兒去?」
「我想去的地方你負擔不起,」我說,「省省吧。」
他生氣,「翹,你大看不起人!你真有點心理變態,彷彿存心跟男人過不去。」
我訕笑,「你算男人?三十六塊五毛的帳都要女人付,你算男人?再說,我與你過不去,不一定是跟全世界的男人過不去。」我把一口惡氣全出在他頭上。
「請你在前面停車。」他氣得臉色蠟黃。
「很樂意。」我立刻停下車來。
他匆匆下車,我提醒他:「人必自侮,然後人侮之。」
他奔過馬路,去了。
我關上車門再開動車子。被涼風一吹,頭腦清楚一點,有點後悔,凌奕凱是什麼東西,我何必喜他憎他,就算是張佑森,也不用與他說大多,小時候熟絡,長大後志趣不一樣,索性斬斷關係也是好的。
這樣一想,心情明朗起來,我還可以損失什麼呢?一無所有的人。
第二天回學校。在大門就有人叫我,「翹!翹!」
我轉頭,原來是張太太,我們同事,在會計部做事的。
「度假回來了?」我向她點點頭。
她放了兩個禮拜的假。大概到菲律賓和印尼這種地方去兜過一趟。
「可不是,才走開兩個星期,就錯過不少新聞,」她擠眉弄眼的說,「趙蘭心與凌奕凱好起來了,聽說你也有份與他們談三角戀愛?」
我沉下臉,「張太太,說話請你放尊重點。」
「喲,翹!何必生這麼大氣,當著你面說不好過背著你說?」她還笑。
我冷笑,「我情願你背著我說,我聽不見,沒關係。」
「也沒見過你這樣的人。」她訕汕他說。
「我也沒見過你這樣的人,」我回敬她,「自己有事還管不好,倒有空理人家閒事。」
她氣結地站在那裡不能動,我是故意跟她作對,刺激她,她丈夫兩年前跟另外一個女人跑得無影無蹤,難得她尚有興趣在呼大搶地的當面說是非。
這幾天我脾氣是不好。我自己知道。
到教員室。我那張桌子上放著一盒鮮花。
我呆住了,捧起大紙盒,裡面端端正正躺著兩打淡黃色玫瑰花。
是我的?
校工放下茶壺過來,「林小姐,有人送花給你。」
我找卡片,沒找著,是誰送來的?
全教員室投來艷羨詫異與帶點妒意的眼光。
我知道不會是張佑森。狗口永遠長不出象牙來,人一轉性會要死的。這種紐西蘭玫瑰花他恐怕見都沒見過。買四隻橙拎著紙袋上來才是他的作風。
凌奕凱?他還等女人送花給他呢!他也不捨得的。
想半日,身邊都是些牛鬼蛇神,也猜不到是什麼人。放學我把花帶回家,插在水晶瓶子中,看很久。
誰說送花俗?我不覺得。
晚上我對著芬芳的玫瑰直至深夜,忽然之間心境平靜下來。做人哪兒有分分秒秒開心的事,做人別太認真才好。
於是這樣義過一日,第二天校長叫校役拿來一張字條,說有人在會客室等我,那人是何德漳,何掌珠父親,東窗事發了。
我整整衣服,推門迸會客室。
老校長迎上來,他說:「我替你們介紹,這是林展翹小姐,我們中五的班主任,這位是何德璋先生。」他介紹完像逃難的逃出房間。
我閒閒的看著何德漳,這是我第一次見他。有四十六七年紀,兩鬢略白,嘴唇閉得很緊,雙目炯炯有神,不怒而威,身材適中,衣著考究而不耀眼,比起貝文祺,他似乎更有威儀。
我倒未想到掌珠的父親是這一號人物,惡感頓時去掉一半,單看外表,他不可能是一個不講道理的人。
「早。」我說。
他打量我。自西裝馬甲袋中取出掛表看時間。
他說:「林小姐,我是一個忙人。」
我說:「何先生,我也不是個閒人。」
「很好,」他點點頭,聲音很堅決很生硬,「適才我與校長談過,我決定替掌珠轉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