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原是一個過時的人。」他有點懊惱。
「你?何先生?」我愕然,「你是最追得上時代的人──報上都這麼說。」
「報上?」他苦笑,「你相信嗎?」
「人們往往只相信他們願意相信的事。」我說。
淺水灣是一個喝下午某最好的地方,侍者都認得他,紛紛前來稱呼「何先生」。
我感覺到很寫意,也不管是否失態,伸個懶腰,叫了一客冰淇凌。
他說:「你跟你母親長得真像……太像了。」
「是嗎?」我說:「可是外婆一直說我像爹。」
「不,」他固執的說:「你像母親。昨日下雨,你在黝暗的走廊出現,我以為是她……真正嚇一跳,你比她本人更要像她本人,這個式樣的旗袍,平直的前劉海,天真的笑聲,在同一幢屋子內,時鐘彷彿完全沒有擺動,又回到了三十年前,我偷上你家,差點給老頭子用掃把拍走。」
我忍不住大笑,前仰後合。
何錦申歎口氣,「你們兩母女脾氣都一樣,模樣雖然秀氣,卻異常豁達開朗。」
「謝謝你,何先生。」
「你父親過世後,生活有點困難吧?」
「『有點困難』?我們一直靠賣字畫過日子,過年大魚大肉,母親便指著桌上的菜說:『這是任伯年的扇面,吃吧。』哈哈哈。」
何搖頭。
「別擔心,」我掉過頭來安慰他,「祖父與外公兩家的字畫還有得賣的,我還不是在念大學?」
「你可有男朋友?」他忽然問。
「有。」我說:「他在英國念文學。」
「你們母女倆快樂嗎?」他又問。
「生活中誰沒有高低?大致上還算不錯,」我據實而報,「我們一家都是樂天派,尤其是父親,風流名土,不懂得憂心,我與媽媽生命中唯一的遺憾是父親英年早逝。」我說。
他不響,看看海。
我輕輕說:「何先生,何太太也是個著名的美女。」
「啊是,」他說:「美女。」語氣平淡。
他也長得英俊,也該五六十歲的人了,一點不顯老,身裁比許多年青人還好,又懂得穿衣服,但是父親……如果我是母親,我也會毫無猶疑地選擇父親,我記得父親的書卷氣與好學問,琴棋書畫無一不曉,與母親談柳水的詞,直到深夜,他們是神仙美眷,母親唯一發嬌嗔的時候是因輸了圍棋。
何說:「你父親好學問,早年的劍橋大學留學生,我比起他,簡直是個粗人。」
「何先生何必太謙,家父不善理財,而何先生腰纏萬貫,是社會棟樑。」我安慰他。
他苦笑數聲。
他開車送我回家,我請他上樓坐,他又不肯,我笑他「好不婆媽」,他忽然伸手擰我的臉一下,我有點不好意思,蹬蹬跑上樓,到露台看下去,他車子還沒走,見我探頭望,扔上一團東西,我一閃;「咚」聲落在金魚缸中,然後開動車走了。
我以魚網撈起來一看,是一張紙包住一顆鵝卵石,紙上寫:「明夜八時,在街角等你。」
我並不覺得羅曼蒂克,忍不住「撲哧」一聲笑出來。
我瞬即覺得應當同情他。
這麼一個身家億萬的名人,為了要尋找年青時代失落的一段感情.到這所古宅來尋他的舊夢,然而他不知道,這段夢中並沒有女主角,母親從頭到尾沒有愛過他,她當他是好朋友,但是她愛的只有父親。
現在他又誤會了,他以為我是母親的替身,不不,我不是母親,我與她沒有半點相像,我是一個不可藥救的快樂人,在大學裡我念的是醫科。
母親也不抑鬱,從來不,她樂天知命,努力向前……
這一切是一個夢。
母親說:「可憐的何錦申……你外公痛恨廣東人,尤其是家中開賭檔的廣東人,當時我與他是港大文學院同學,後來開仗了,都只好輟學,他照樣常常來,用字條包了鵝卵石仍上來,約我出去見面,但是我並不動心,我不是一個浪漫的女子,我只覺得他非常幼稚好笑,故此置之不理,他非常相信一切只是為了老頭子不予我自由,事實不是這樣的……像他那樣的男人,什麼得不到呢?我真想不到。」
隔了很久我說:「他現在固執地相信我是你。」
母親笑,「如果他會詩詞,大約他會在字條上寫下密密麻麻的詩詞。」
我明知不該,但天性滑稽,忍不住大聲說道:「吾愛如晤,昨日相見,惆悵舊歡如夢……」然而終於不覺好笑,可憐的何錦申。
他不但過時,而且畢竟老了。
錢在任家是不起什麼作用的,我們對數目字毫無概念,錢的用途在乎夠用,我們不需要更多,我們什麼都有,特別是幽默感。
第一天我沒有穿旗袍,我換上袋袋牛仔褲與一雙球鞋,到街道轉角去找他。我不相信何錦申真會等在那裡。
他在。
司機坐在勞斯萊斯裡,他靠在勞斯萊斯外。
多少女人夢寐以求的理想男人──
我詫異地問:「真是你?」
他點點頭。「我等你換衣裳,今天是我生日,你能夠出來真好。」
我同情他,今天是他的生日,他還那麼英俊,任何女人都願意陪他,但為了舊情,他來到這裡,明天,明天我再點醒他吧。
「好的,」我說:「我會馬上下來,祝你生日快樂。」我與他握手。
他帶我到一閒俱樂部,告訴我,整幢廿四層樓的大廈,都是他的產業,我禮貌的說「多麼好」,我知道我的雙眼並沒有發光,我已盡了力了。
食物很好,樂隊整夜奏他那代的音樂,開香檳的時候,他把一串鑽石項鏈掛在我脖子上,我暗暗說:明天,明天送還給他,我實在不忍破壞他小心經營的氣氛。
他與我跳舞,華爾茲跳得出神入化。
我問我自己:假如你是母親,現在──現在你選何某還是父親?
我偷偷的答:父親。
可憐的何錦申。
他似乎已經獲得了絕大的滿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