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快樂嗎?」
「當然不。」
「是因為林醫生?」他問。
「不全部,小部份是因為他,他也是我生活中不愉快經驗的一部份。」
「事實上你是一個可愛的女人。」他說。
「你真的那麼想?」我有點高興,「不騙人?」
「是的,你很當心自己,這是好事。」他說:「所以你比其他的女人可愛,其他的女人在失意的時候就會自暴自棄。」
我苦笑。「我明白你指什麼,她們又吵又鬧,倒不是想男人回心轉意,而是想把其他的女人嚇走,多數成功的。」我停一停,「而男人多數非常柏寂寞,於是乎破鏡重圓,白頭偕老。」
「你呢,你為什麼沒有那麼做?」
我搖搖頭,「我計算過,我是那種一輩子記恨的人,我不會原諒男人的不忠,再重頭開始也不會有幸福。」
他點點頭,「真是悲劇。」
我仰起頭笑了。悲劇呵。
「來,我們出去吃晚飯吧。」
「什麼?你請我,不如我請你。」我說。
「我也有正當職業,是個賺錢的人,為何不准我請客?」
我看著他。如果我由他請我,我們就成了約會的男女了,我不想使他有這樣的感覺。
他說:「我已經廿六歲,你不能說廿六的男人尚未成長吧?」
「啊,」我說:「現在許多廿五六歲的女人還把自己當小孩子,媽媽不准她遲返家呢。」
他笑,「所以我找不到女朋友。」
「那胖胖的女孩子呢?」
「她?她還在美國唸書,等她畢業真是一件疲倦的事,大學教育把青年人的成熟期拉後了足足六年,一切要待二年預科與四年文憑試之後才能開始,也難怪她們以為人生在廿四歲才開始。」
我「嘖嘖嘖」地說:「真能批評,於是乎把胖小妞給拋棄了。」
「不能說拋棄。」他說:「來,我們去吃飯。」
吃飯的時候他陪我聊天,很親切關心,如果不是我認識他已有一段日子,一定會以為他想在成熟女性身上找經驗。
「為什麼約我?」我問。
「在日本館子見你獨自坐在那裡吃飯,鐵板燒的煙霧籠罩著臉,臉上一種非常落寞的神情,在農曆年的時分居然如此孤單與不在乎,實在是引人入勝的,我認識你的時候,你是我長輩的女友,於情於理都不能約會你,後來你與林醫生分手,可是遇見我總是冷冷的,我覺得像你這樣的女子,一定很多情人。」
「是很多,」我笑,「但過年全回家陪妻子了。」
他也笑。「你會不會跟年輕的男人在一起?」
忽然之間我面孔漲紅了。過一會兒我才問:「什麼叫做在一起?」
他說:「就是在一起。」
我說:「從來沒試過,老覺得跟年紀小的男人來往,好像佔他們的便宜,有義務照顧他們起居飲食,這其實是很累的一件事,我不敢做。」
「那不是理由。」
我抬起頭想一想:「是,還有其他理由,我有自卑感,我的過去在一般人眼中是一團糟的爛攤子,誰來收拾呢?我不能欺騙一個年幼無知的少年。」
「那些人可以置之不理。」
我點點頭,「是。」
「你可以光理我,」他很溫和的說。
「我喜歡與你說話。」我承認,「但如果再進一步,對你不公平,外頭有很多好的女孩子。」
「我們可以做朋友。」他說:「行不行?」
「我很榮幸。」我說。
他溫文地笑。
我忽然之間很衝動的說:「我三十歲了。」
「我知道。」
「我已經不知道什麼叫愛情。」我說。
他說:「當然你是知道的,你只是沒有機會發揮你的所長。」
「不,我連哭泣也不知道了。」我說。
他說:「你只是在冬眠。」
我很感動,低下了頭。
我們以後常常有約會,多數我都是等他的電話,不去騷擾他,我不是要維持那一點點的尊嚴,而是不想纏著他。
這樣的關係,久了也是很麻煩的,感情滋長在不知不覺之間,不過男女要是不涉及肉慾,到底還是清純點,我不大在家中接見他,就是不想製造這種機會。
那日清晨我聽到按門鈴的聲音,蓬頭垢面的去開門,以為門外站著的是思安,我馬上驚惕地拉好睡衣,打開了門,看見林醫生。
「你?」我呆住了。
「你在等別人嗎?」他問。
「不關你的事。」我不讓他進門。
「我有事跟你說。」
「說什麼?」
「你讓我進來。」
「不,我們之間已經完了。」
「別這樣。」
我要關上門,可是他不肯。
「一小時後,我去半島咖啡店等你,」我說:「有話那時候說,這是我自己的屋子,你不能進來。」
他退後,我關上門。
換好衣服梳好頭,下樓,原來他坐在汽車中在樓下等我。
司機為我開車門。
「有什麼好說的?」我問他。
「沒有什麼,很簡單,我要你離開思安。」
我馬上打開車門,「辦不到!你少放屁!」我要走。
他拉住我,「等等。」他說:「你聽我說。」
「說什麼?」我怒說:「別拉拉扯扯的。」
「不要這樣。」
「沒有什麼好說的了,這是我與他之間的事,跟你沒有關係,你要最惹得我火起,給你兩個巴掌。」我用力關上車門,上樓。
我並沒有生氣,我已不懂得生氣了。
我點上一枝煙,對著電視機吸完了,然後喝一點酒,把腳擱在茶几上。
門鈴又響了。
我決定不開門。
門鈴又響了好久。
我決定不理。
門外有人叫我的名字,「是我,」他是:「我是思安。」
我還是不去開門。、
「我知道你在屋裡,快開門,我知道你生氣了。」
他這麼說,我再不開門,彷彿真是生氣,他們一家人若能使我生氣,未免把他們看得太重要,於是我去開門。
我說:「我在浴間。」
他說:「請不要生氣。」
「我不是茶花女,」我不耐煩的說:「我生什麼氣!香港像你這種男孩子有十萬個,人人使我生氣,我豈不是忙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