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開心嗎?」我問。
她深深的點頭。
我的天。她像個鄉下女孩子第一次進城。
樂隊打出探戈哈騷。
「我教你跳這個。」
她要回座位,「我不會。」她畏羞的笑。
「我教你,很容易的。」我輕輕說:「是,你的左手從頭後拉住我的右手,鬆開,搭住我的肩膀,慢慢滑開,握住我手掌,轉三個圈,是、多麼美麗。」
全場注視她。
「再來一次。」
她小心的再做一次,我輕輕擁住她,「好極了。」
她很高興。「你會回來看我?」
「是。回來與你再跳舞,再吃飯,再在沙灘散步。」我說。
「謝謝你。」她說。
我們回到座位,我請她喝了一點點拔蘭地。
「當心,我想灌醉你。」我笑說。
「我不怕。」她說。
「你實在不應該相信我,你我只是萍水相逢,素昧平生。」
「你中文也好得很呢。」她說:「會這麼多成語。」
「別調皮。」我恐嚇她。
「我們還能到什麼地方去?」她懇求。
我握看她的手吻一吻。我有點害怕。怕愛上她。愛情常常來得太快太急,我連應付都來不及。
「你想去什麼地方?」我反問。
「去哪裡都好,只要離開家,家實在太靜太冷。」她說。
「視歸如死?」我笑,「家裡的確很靜,幸虧可去的地方極多,你甚至可以把朋友邀請到家中。我陪你到街上走走。」
「治安不好。」她擔心,「你不怕?」
「我學過洪拳,」我揚揚手臂,「相信我。」
我替她穿上披風,我們在街上散步。天又開始微雨,她玫瑰紅的緞披風拖在地上,濕了一截,又瀟灑又……淒艷。她有一切的條件做一個最快樂的女孩子,但是很明顯地,她不快樂。
我不清楚她的底細,我不想打聽,除非她樂意從頭到尾的告訴我,可是一個年輕的女孩子,家裡又有錢,身體健康,有什麼道理如此悲觀?
我們走到早上經過的聖瑪嘉烈教堂,那個花鍾早已被除下,但是花的清香猶存。
我笑說:「將來我們或許會在這裡結婚。」
「別說笑。」她求我。
我拉著她的手,我說:「我沒有開玩笑。」
「你並不認識我,」她說,「你不知道我是什麼人。」
「正是,你也不知道我是什麼人。我們會克服這個困難的瞭解階段,不過過一陣我們就熟絡了。」
「或者你會發覺我沒有讀過好學堂,」她說:「或者你覺得我脾氣太怪,或者你認為我不是個──」
我接上去,「──或者我會認為你內在與外表一樣美,或者你會喜歡歐洲的生活,或者……綠霞,你什麼都不往陽光那面想,真拿你沒法子。」
我們沉默下來,我拉看她的手在街上逛到十二點三刻。
我說:「仙德瑞拉要回家了。」
「你呢?」她問:「你回哪裡?」
「回酒店睡覺。」我說:「明天上飛機。我需要你的電話號碼與地址。」
「你能不能犧牲一夜的睡眠?」她問:「為我。」
「當然可以。」我說:「我很高興有這個榮幸。」
我開著她的車子送她回石澳。傭人早已入睡。
我問:「你時常這麼遲睡?」
她搖搖頭,「不,我的生活正常得跡近不正常,今天是例外,我今天特別高興。」
她領我上樓,一邊說:「請進我房間,比較舒適點。」
我大方的跟她進去。她睡房外附設小客廳,一套淺藍色的絲絨沙發,素色牆紙。我四周看了看,不見有她的放大彩色照片。
我說:「女孩子居然在房中不掛照片,真是奇跡,等於男人不把文憑擺出來一樣的可貴。」
「照片?照片有什麼好掛?要知道自己的樣子,那還不容易,照照鏡子不就行了?」
但很少女孩子不肯這麼做。
她加一句:「我看到自己的照片都發膩。」
我笑笑。
她做好咖啡端上來。「怕我睡著?」我問。
「你要陪我說一夜的話,」她說,「別忘了。」
「那還不容易,你要聽什麼題目?」我問:「蟹狀星雲離我們多遠?土星的環是什麼一回事?我天天在望遠鏡裡看的是啥子東西?」
「都好。」她坐在我身邊,笑說,「說什麼我都愛聽。」
「不不,我們不說話。」我說:「你把頭靠在我肩膀上,我們聽音樂。」
「好。」她服從得像只小貓。
我握著她的手,她坐得我很近。我們聽著音樂。她有一套很好的音響設備。
漸漸我眼睏起來。我吻吻她頭角。「累嗎?」我問。
她搖搖頭。
我按按她的濃眉。「你吸收的蛋白質一定比我多。」我打個呵欠,「對不起。」
「你是唯一對牢我打呵欠的人。」她微笑。
「我相信我也是唯一認識你廿小時就吻你的人。」我說。
她緊緊的靠著我。
──「回來看我。」
「我會的。」
「寫信給我。」
「一定。」
「打電話來,由我付費用。」
「噯噯,我雖然是學生,但是這幾個銅板還負擔得起。」
我們就這樣在沙發上坐足一夜,手拉手的。
天濛濛地亮起來,我彷彿睡熟過,恍惚又沒有。轉頭餚綠霞,她靠在我肩膀上沉睡。我從沒見過這麼漂亮的濃眉,這麼清秀的面龐。我會回來瞭解她!熟悉她,做她的男朋友。
我必需趁傭人起身之前溜走,否則她得花一番唇舌向父母解釋。
我留下一張字條,把我的姓名地址電話留下,然後就開門走了。我運氣好,門口居然有輛空計程車。
回到酒店,我把所有的東西塞進箱子,挽著便去飛機場。
一到飛機場就聽航空公司在廣播我的名字,叫我去聽電話,我知道是綠霞,非常感激。
她責問我:「你為什麼沒叫醒我?你為什麼獨個兒走了?」
「我會回來的。」我說:「像蒙哥馬利元帥說的:我會回來。」
她一陣沉默。
「喂,綠霞,別難過,我的飛機要開了。」
「再見。」她掛上電話。
我上飛機,用小枕頭墊妥,準備好好睡一覺、隔壁坐個小女孩子,正在看一本畫報,我一眼瞥到封面的照片,那女郎好面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