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小姐,你那尊容頂多三十出頭,我不會騙你。」
「李平,你太可愛懂事。」
她倆已經成為莫逆。
不久之前,李平尚有疑心,老覺得背後有人不住的竊竊私語。
即使獨處影印房中,機器轉動,也彷彿是閒言閒語,每一張紙彈出來,都似悄悄說:「李平作弊,李平走捷徑,李平當心……」十分有力節奏。
疲倦的時候,意志力弱,特別聽得清楚玲瓏。
簡直是神經衰弱。
朱明智看在眼內,不動聲色,贈她一則小小童話故事,分明自兒童樂園裡取材,十來張圖畫,栩栩如生,是祖父與幼孫騎驢進城那個人所共知的寓言。
李平一看就明白了。
她好過許多。
影印機與傳真機再同她說話的時候,她會輕輕喝道:「閉嘴。」
到最近,更有大躍進,她發誓冷氣槽裡傳出李平加油的字名來。
魅由心生。
南下這幾年她都沒有正式鬆弛過,夏彭年這位老闆要全力應付,他精力過人,喜歡應酬,一半是業務需要,但沒事.也愛把朋友叫出來吃頓飯聚一聚,李平當然次次要跟在他身邊。
在人前,言行舉止更是半點錯不得。
李平知道,夏彭年那些朋友的太太,都不大喜歡她。
在化妝間,她們沒注意她坐在一角,不客氣地發表議論。
「還是依利沙白陳比較適合彭年。」
「這位李小姐實在太妖冶。」
「大陸女人現在比台灣女人還厲害,豁出去做。」
「苦頭吃足了,只要有甜頭,勿擇手段,難道還回轉去不成。」
這種話聽多了,簡直會積勞成疾。
李平手中本來拿著粉撲子,僵在半空,過一會兒,才把它放下,還得等發話的女客先離去,免得大家尷尬。
她對牢鏡子細細觀察,到底有什麼地方不對勁?
左顧右盼,都沒看出端倪來,每個人看自己,總覺甚少暇疵。
夏彭年有需要,她照樣出席,這是她職責之一,希望太太們多多包涵。
美酒佳餚當前,李平有時候想:卓敏與羨明吃些什麼?他倆都是廣東人,口味很清淡,羨明喜吃海鮮,卓敏一定會親自下廚,炒一碟子活蝦,熬一鍋雞湯,兩人對牢笑欣欣,舉案齊眉。
她真替卓敏高興,她終於得到了他,為他捱苦,服侍他,成為他生命一部分。
天氣轉涼的時候,李平一時忘記添衣,感冒起來,服了藥,蒙著頭,在家裡睡覺。
電話一直沒有接進房間。
近黃昏,她下床喝水,女傭輕輕推開房門張望。
李平轉頭,「有事嗎?」
「一位高小姐找了好幾次,非常焦急。」
卓敏。
李平放下杯子,「為什麼不叫我聽?」
「夏先生說過要你休息。」
「她再找我,記得接進來。」
但是一整晚,卓敏都沒有再找她。
李平想撥卓敏新居的號碼,卻伯王羨明來聽,猶疑良久,終於作罷,百感交集。
第二天有重要會議,夏彭年一早差她旁聽,李平不想缺席,靜靜吃了點心,乖乖上床。
這一覺睡到鬧鐘叫醒她。
李平起來梳洗;傷風藥令她暈眩,喉底尚餘一兩聲咳嗽,也顧不得了,這樣一點小事都藉詞告假簡直是個神話,她想起朱明智說的笑話:「產假頭准放九天,美容整形拉臉皮則放十四天,因職員外表改善,對公司形象大有幫助。」
會議室裡有一張馬蹄形大桌子,一塵不染,李平希望有一日她可以坐上去,但此刻還不能夠,這時候她坐在朱明智身後。
會議八點半開始,李平忙含一顆喉糖,無端咳嗽是大逆不道之事。
每次大門一關,李平都覺與外界隔絕,飛機大炮都攻不進來,海嘯颱風都不再重要,坐在房內的人,無論如何,要把這個會開完。
這個城市,怎麼會不繁榮,幾百萬人這樣出死命頂住它向上,一心一意,在所不計。
現在李平也是它的一份子了,她吁出一口氣。
九點正,瑪麗忽然悄悄推門進來,蹲在朱小姐側邊,輕輕在她耳根說了幾句話。
朱小姐一聽,立刻朝李平打一個眼色。
李平急忙附身過去,朱小姐說:「有人急事找你。」
李平一怔,這時主席已經停止說話,反感地不耐煩地朝她們看來。
李平只得以最迅速的動作,退出會議室,掩上門。
她問瑪麗:「誰找我?」
瑪麗朝她身後一指。
李平轉身,接待室坐著高卓敏,憔悴、疲倦、傷心,像一夜之間老了十年,一身衣服又髒又皺。
而且,李平一眼看出來,她有了身孕。
卓敏怎麼會變成這樣子,李平大吃一驚。
她走過去,叫她。
卓敏像是看到救星,顫抖著嘴唇,卻開不了口。
李平把她扶進辦公室,「有話慢慢說。」
卓敏沒有回答她,「你現在可走得開?」
「告訴我什麼事,可是王羨明同你有齟齬,先坐下,喝杯水再說。」
「我昨晚就一直找你,羨明,他出了事,在醫院裡。」
李平一顆心劇跳起來,語氣維持鎮靜,「哪家醫院?」
「聖恩醫院六樓。」
「傷勢可重?」
「頭臉縫了好幾十針,恐怕還有內傷,」卓敏無限辛酸,「要留院觀察。」
「怎麼會這樣?」
「有人尋仇,在停車場等他,拿著鐵枝迎頭便打。」
李平握緊拳頭,「是誰同他過不去?」
卓敏頹然,「自從與你分手之後,他一直悶悶不樂,喝得很厲害,一言不合,便拔出拳頭。」
李平緩緩抬起頭。
「一整個晚上,昏迷中,他都喚你的名字。」
李平聽卓敏這麼說,恍若隔世,那已是許久許久以前的事了,一早經已結束,怎麼又拿出來講。
「請你去見他,李平。」
「卓敏,振作一點。」
平日活潑爽朗的卓敏,如今受盡折磨,乏力地靠在李平肩膀上。
「我們一起去看他。」
抵達醫院,若不是卓敏指出床位躺著的是羨明,李平恐怕認不出來。
睡著的臉同醒的時候往往有很大的分別,況且王羨明的面孔早變了形,兩隻眼角爆裂,縫過針,拙劣的針腳驟眼看似蜈蚣,又像條拉鏈,有點滑稽兼恐怖的味道,頭殼上纏滿白紗布,雙目緊閉,他正昏睡,沒有反應,但是卻咬著牙、咧著齒,充滿恨意,像不知要置誰於死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