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轉過頭來,溫柔地笑,「這就是我愛你的原因,你從來不給好臉色我看。」
我替他整理領帶,「佛洛依德稱這種情意結為被虐狂。」
「一個人走到某一處,就聽不到真話了。」他說。
「高處不勝寒。」我點點頭,「但是你的未婚妻應該對你老實。」
「她只是一個孩子。」占姆士說:「什麼也不懂。」
「她幾歲?」我說。
「十九。」
「你呢?」
「三十三。」
「差這麼遠?」我詫異,「簡直有代溝呢,我明白了,這裡也有大富人家選媳婦具同樣品味:要年輕、天真、貌美,最好略略遲鈍、無主見、沒太大的知識,因為這類女孩子易受控制,是家庭中最佳道具。」
「寶琳,你實在聰明,一針見血。」
「十九歲,」我搖搖頭,「你是她第一個親吻的男人?沒有歷史,沒有過去,沒有所謂污點,沒有經驗,整個人像一堆新鮮的膠泥,你愛把她塑成什麼樣子都可以。」
占姆士的聲音低下來,「正是如此。」
「當心,她會長大,翅膀成長的時候,情形便不一樣了。」
「她飛不了,我亦飛不了。」占姆士喃喃的說。
「我很替她開心,小女孩很容易滿足,有吃有玩又有漂亮衣服穿,給她的聘金又不會少……」說著我的鼻子開始發酸,不知怎地,也不覺有何傷心之處,忽然眼淚就急促的淌下來。
這次占姆士沒有勸慰我。
我拚命想停止哭泣,卻又止不住。終於用手掩住了臉。
占姆士輕輕的說:「我想留下來陪你兩個禮拜,一個工人也有權拿假期,我覺得你現時情緒不佳,有朋友陪你說說話會好些。」
我騰出一隻手握住他的手,「謝謝你,占姆士。」我哽咽的說。
「我同他們去請假。」他說:「晚上接你出去坐船,看滿天的星星,喝香檳吃魚子醬。」
「你坐船還沒坐怕?」我問。
「你吃飯怕不怕噎死?」他笑問:「振作一點,寶琳,七點半我來接你。」
「那隻船叫什麼?」
「仍叫『莉莉白』。」
「為什麼有這個稀罕名字?」
「那是我母親的小名,幼時她念不正自己的全名,管自己叫『莉莉白』了。」
我莞爾。「她愛你?」
「是,但永不會縱容我。」
「對你們家庭來說,你陪我去坐遊艇,也算是放縱了吧?」
他笑而不答。
我送他出門,他的司機投給我一個好奇的眼色,然後畢恭畢敬的替主人拉開車門。
我在報攤買了一大疊漫畫回家去讀。
南施買了水果來看我,她替我將水果貯入冰箱,囑我天天吃。
「怕我便秘?」我問。
她笑我粗俗,又問我悶不悶。
我坦白告訴她,因有占姆士的緣故,日子好過得多,占姆士是那麼體貼。
我告訴南施,這個人具有影響力。「或許他是貴族,只是他不願說。」? 「什麼貴族?」南施動容:「子爵還是伯爵?」
「我沒問。」我咬一口蘋果。
我扭開電視看新聞,南施要去熄電視,我不讓她那麼做,「你管我!」我白她一眼。
電視新聞報告員說:「……王儲今日上午訪問屬下電器廠,對工人備致關懷,又問及生活境況——」
我笑:「官樣文章,他回到皇宮去後三十年,這些人仍然在那裡捱,關懷有什麼用。」
新聞片映到王子身上, 鏡頭pan上他的面孔,招風耳,大鼻子,我看在眼中,張大嘴巴,一鬆手蘋果掉地上,碰到南施的腳。
她雪雪呼痛:「你作死?」
我扭響了電視機的音浪。
「……占姆士王子將於明日離港,結束為期三日的訪問。美國亞蘭他州謀害超過二十名黑人兒童之兇手仍然在逃——」
我關了電視,跌坐在沙發裡,耳畔先是「嗡」的一聲,隨即冷靜下來,設法將混亂的思潮在最短的時間內歸納好。
我終於知道他是誰了。
我真笨,反應真遲鈍,早該知道他是什麼人。
南施問:「寶琳,你怎麼了?臉上怎麼變成蘋果綠?」
我喃喃說道:「我的媽。」
南施搖搖我的肩膀,「喂,中了邪?」
「大姐,你知道占姆士是誰?」
「誰?」
「占姆士王子。」我的聲音如做夢一般。
南施拍拍我肩膀,「寶琳,你累了,你的精神猶未恢復,我知道人有相似,物有相同,但你的美夢未免做長了,當心點好。」
「剛才電視新聞上有他!真的,南施。」我帶哭音,「我看得清清楚楚,那只招風耳二十里路外都認得出來,他還穿著上午那套陳皮西裝,條文暗色領帶,我錯不了,你相信我吧。」
這回輪到南施發呆,「真是他?」
「真的。」
「我的天。」
「可是他怎麼自由出入你的家?沒有可能他應有成打的保鏢跟著才是,」南施吃驚說:「還有,他明天就要回去,寶琳寶琳,這次事情可真的攪大了。」
「一會兒七點半他會來接我,」我說。
「我的天。」南施說:「我的手在冒汗,喂,怎麼竟會這樣刺激?」
「這不是開玩笑的事,」我說。
我說:「難怪有人要把他的頭炸掉,大姐,我想我應停止見他,你說是不是?」
「說得很是,他是王子,你是平民,且又是東方人,寶琳,避開她,捲入這種風潮裡是很可怕的。」
「我該躲到什麼地方去好?」
「七時半與他說再見,明日動身去他國旅行。」
「他會找到我的。」我說。
「避得一時是一時。」南施說:「你並不想做他的情婦吧?這種可能性也不會大,既然他已經答應替你鋪路,見好就應該收手,咱們是當機立斷的時代女性,快別猶豫。」
說得是,我屯一口涎沫。
「可是我要等史提芬的長途電話。」
「別替自己找藉口,老史他不娶你娶誰?」
我緩緩坐下來,燃著一口煙。
心中有種悲涼的感覺,占姆士對我那麼好,關懷備至,短短數天,我也覺察得到咱們兩人的關係決不止此,可是現在情形不一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