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頁 > 薔薇泡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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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26 頁

 

  我看在眼內,梵妮莎那女戲子的渾身解數完全使將出來了。這麼美麗的女人,這麼傖俗的舉止談吐,我深深惋惜。

  占姆士沒有回答,可知梵妮莎已說到他心坎裡去,梵妮莎深諳攻心之術。

  但我淡淡的說:「懂得投胎,才是至大的學問呢。」

  梵妮莎詫異了,她心中一定在想:這黃皮膚女人,好不難纏。

  下人在這個時候送了茶來,銀製的茶具盛在銀盤上,銀盤擱在銀車上,纍纍贅贅地推出來,煞有介事,不過是吃口茶而已,也這般裝模作樣,真令人恨惡,茶壺柄太燙手,茶不夠濃,牛奶不夠新鮮……一切都是有姿勢,無實際,像足了占姆士這個人,但不知為什麼,我為同樣的原因而愛憐他。

  我說不出為什麼,也許是因為他為我吃了苦,我歎口氣。

  梵妮莎上陣來把我們敷衍得密不通風。

  不過我情願自己是在家裡,我懷念父母親留給我那間窗明几淨的小公寓。

  在這裡,連檯燈都是鍍金柄上的一朵玫瑰花,光線幽暗,不知是為了遮醜還是遮皺紋,我無言。

  又一次的被佔姆士留住,我並不是堅強的女性,也沒有再堅持搬住酒店。

  我一行四人前往法屬維特的碧綠海岸遊玩。

  白衣白褲的占姆士站在海風中確有一種貴族的幽怨及驕傲。

  我們拾了一隻網線袋的貝殼,又丟回水中。

  梵妮莎把一隻骨螺貼進耳朵,格格地笑,說道:「我沒聽到海浪聲,但我聽到沉重呼吸及不能複述的猥瑣語。」

  占姆士與我坐在沙上,他說:「梵妮莎對我們來說,真是一項刺激,菲臘就是如此被吸引的。」

  「我呢?」我輕問。

  「你不一樣,你是我的愛。」他吻我的手。

  「難道不是因為我粗魯不文,給你新鮮的感覺?」

  「誰敢說你像梵妮莎?」他說。

  我看住海的盡頭,浪花連著天,我想家,我真的無窮無盡地想著家。我想回到我所熟悉的城市,坐在慣坐的咖啡室,把大姐找出來,問她什麼洋行在聘什麼人。

  我臉上必然已露出寂寞的深色,我不過是一株小草,一點點泥土露水,就能生長得健康活潑。人魚公主不知有否後悔,但嫦娥是必然厭倦了月宮中的生活。

  占姆士說:「我想念那個敢做敢為、無憂無慮的馬寶琳小姐。」

  「我可是凋謝了?」

  他沒有回答。

  晚間我們去跳舞,在夜總會遇見無數著名人士:明星、過氣政客、過期交際花……我以看馬戲團的眼光覽閱他們的臉,他們對我也同樣的好奇。

  一位濃妝的東方女子穿得美央美輪,栽無窮的紗邊及緞帶點綴下,走過來向菲臘與梵妮莎打招呼。她很老了,穿的衣服比她的年齡差了十五年,脖子上數百卡鑽閃閃生光,然而感覺上如假珠寶一般,她湊近來觀察我,忽然之間我想到她雙眼必然一逕老花,忍不住笑了出來。

  她見我笑,也只好笑,那張整過容的臉的五官在一笑之下原形畢露,被拉扯得近乎畸形,我連悲哀的心情都沒有了,在聞名不如見面的壓力下,我一點也不覺得這個矮且瘦的老東方女人有什麼美態,一點也不覺得。

  她親暱地用法文問我:「據說你是中國人?」

  我用法文說:「我不會說法文。」

  「可是親愛的,你必需要學習。」她興致勃勃的教導我。

  「等我住定了,我會盡快學。」我禮貌地答。

  「你住哪兒?」她在探聽秘密。

  「還有哪兒?」我和藹的答:「當然是仙德瑞拉的堡壘裡。」

  她似乎很欣賞我這類幽默感,對我更加表示興趣,「如今好了,我有伴了,」故作天真地拍著掌,「大家東方人有個照顧。」

  我渾身起著雞皮疙瘩,我保證她有五十歲,這就是超齡情婦們的下場?

  她悄悄與我說知心話:「如今我們的地位也提高了。」滿足的笑一笑。

  「啊。」我點點頭,然而我閱報知道,她那個西班牙老伯爵並不肯娶她。

  「你身上這件衣服是最近在狄奧屋購買的吧。」她打量著我。

  我不想作答,拉了菲臘跳舞。攝影記者開始對牢我們「卡察卡察」的拍照。我跟菲臘說:「占姆士會尷尬的,我們走吧。」

  「親愛的,你對他產生了真感情,你好替他著想呢。」

  對於他們稱呼每個人為「親愛的」,我亦接受不了。

  一晃眼間,絲絨沙發上已不見了占姆士,我急急撇下菲臘去找他。

  人頭湧湧,好不容易尋到他的影蹤,已急出一身汗,他躲在夜總會門口的噴水池旁吸煙。

  我輕笑道:「別忘了你是不吸煙的。」

  他轉頭,見是我,鬆口氣,「我見你玩得很高興,便出來走走,裡面太熱鬧了。」

  真的,推門關門間,都有音樂傳出來,清晰可聞。

  我說:「占姆士,讓我們在花園起舞,這裡沒有人拍照片。」

  「好。」他笑了。

  我們輕摟在一起跳了一支華爾茲,我哼著那首歌曲,在這一刻,我仍是快樂的,世事孰真孰假,根本難以分辨,何必過分認真。

  音樂近尾聲時淅淅下起雨來,我們躲在棕櫚樹下,一下子就成了落湯雞。

  我咯咯的笑。

  身上的晚裝料子極薄,淋了雨,貼在身上,像一層薄膜。

  占姆士說:「你身子淡薄,你會得病的。」

  我笑:「無端端地咒我病。」

  「要不要回去?」

  「散散步再說。」

  雨點相當大,但零零落落,像極了香港的分龍雨。那時上班,常常這樣子一陣雨就毀了人的化妝髮型衣服,好不懊惱。

  現在環境不一樣,我大可以愛上這個雨,何止是雨,還能愛花愛紅呢,我歎口氣。

  「以前你是不歎氣的。」占姆士說。

  我拉拉他濕漉漉的領花,「因為以前歎息也無人聽見。」

  他笑笑。這麼好脾氣的男人,又這麼體貼,我暗暗想,若果他只是銀行大班,我嫁他也是值得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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