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有一種史提芬所沒有的溫婉。老史這個人,像鐵板神算,一是一,二是二,吃不消他。
我拉著占姆士的手散步會旅舍,雨早停了,涼風颼颼,衣服半干。
占姆士說:「多少人回頭來看你,寶琳,你是個女神。」
我笑:「即使是個女神,也因為你提升我的緣故,那時朝九晚五地苦坐寫字樓,誰也不會多向我看一眼,一千個馬寶琳,有啥子稀奇。」那時格於環境,我擲地有金石之聲。
現在罷工在野,整個人流利活潑起來,又有一般黑市女人的幽怨,自然活潑新鮮玲瓏,加上衣著首飾,不是美女也得化為美女。
我太明白了,經過這一役,我再也不是以前的馬寶琳。
回到旅館,我倆換了衣服,叫了食物,坐在寬大的露台上看風景。
我說:「月亮已出來了。」
「別開玩笑,哪有月亮。」他笑。
「看。」我指指天上散了的烏雲。
他抬起頭看那一輪明月。臉上一絲孩兒氣立刻激起我的愛戀,我擁抱著他。
過了良久,我們喝完了整瓶香檳,天也朦朦亮了。
他喃喃說:「我一生中,最快樂的日子是如今。」
我感喟,呀,然而他一生還長著呢,我相信他的話,但將來永遠是未知數,等著他的快樂多得很:加冕,孩子們出生,權勢的擴展……到時他會忘了我,即使沒有忘記,我也似舊照相薄中一張發黃的照片,不知在何年何月何日何處拍攝,丟在抽屜角落中,永遠不再面世見光,與灰塵蛛絲網作伴。
但今天他說這是他一生之中最快樂的一天,我就已經滿足。
我整個人輕快起來,倒在床上。
「好好睡一覺。」占姆士說。
「你呢?」我問。
「我當然做正人君子,到隔壁去伴菲臘下棋。」他答。
我們兩人相視而笑。
我睡得這樣酣,整張臉埋在鵝毛枕頭中。
直到身畔有人輕輕敲桌面,我才呻吟一聲。
敲聲一停,我又繼續睡,連頭都沒力氣轉,日夜不分。
「寶琳——」
我努力睜開眼,「占姆士?」呻吟。
「寶琳,你醒一醒。」
「啥事?」我問:「什麼時候了?」
「寶琳,我父親在這裡。」
「哪裡?你又要回家了?呵,真是春宵苦短。」我打個呵欠。
「寶琳,他在此地,這裡,房間中。」占姆士仍然好耐心。
我體內的瞌睡蟲立刻一掃而空,眼睛睜大,一骨碌坐起在床上。
房內窗簾密攏,光線很暗,遠處在茶几旁,安樂椅上,坐著一個男人,而占姆士則在我身邊。
我噓聲低問:「為什麼不在客廳招呼他?」
占姆士說:「他喜歡在這裡接見你。」他在微笑。
我抓過晨褸披在身上,用腳在床畔搜索拖鞋,因占姆士的笑臉,我精神也緩緩鎮定。
那位先生問:「要不要開燈?」聲音低沉而權威。
我說:「啊不用。」我的腳已碰到拖鞋,一踏進去,立刻有種安全感。
他背光坐著,我看不清楚他的臉,只見到輪廓。
占姆士陪我坐在一張S型的情侶椅子裡。
那位先生隔了一會兒說:「確是較比比亞翠斯漂亮。」他停一停,「比亞翠斯這個孩子,吃虧在塊頭太大,又沒有內容,一目瞭然。」
我不知怎麼回答,眼光轉到占姆士身上,占姆士歎息一聲。
臥室內一片寂默。
又過了很久,他問我:「馬小姐,你可愛我的兒子?」
我想了很久,當著占姆士的臉,我說:「不。」
占姆士「霍」地站起來,他焦急且生氣,「寶琳——」
他父親笑,「占姆士我兒,我認為她是愛你的,因為她尚肯為你撒謊騙你。」
這句話占姆士可聽不明白,但鑽進我耳朵裡卻全不是滋味,我頓時哽咽起來。
「馬小姐,這次我特來看你。」他說。
「我知道,」我輕說:「都想瞧瞧這個狐媚子,乾脆將我裝進籠子裡,一塊錢看一看。」
占姆士搖搖頭,而他父親卻呵呵笑。
他比他妻和藹得多,但即使是他妻,也是個合情合理的人,我不應怨她。
「馬小姐,你總該明白,你與占姆士之間,是沒有前途的。」他說。
「我懂得,與有婦之夫來往,一律缺乏前途。」
他咳嗽一聲:「我是說,他身為皇太子……」
我說:「他只是一個普通人較為富有,但一切都與一般人一樣,藍色的血液並無使他成為先知,真是悲劇。」
占姆士的父親怔一怔,隨即說:「馬小姐,家主婆說得不錯,你也並不是大膽,但你的過人之處是將所有的人一視同仁。」
我苦笑。
占姆士急了,「父皇——」
他側側頭,「如此可人兒,可惜已是八十年代,新聞媒介如許發達,你若再與她來往,紙包不住火呢!比亞翠斯前日取了一張歐洲小報來質問我——(咳嗽)——這個孩子也太不懂事,什麼都要攤開來說,也沒有人教教她,也難怪,自小沒娘照應的。」
占姆士問:「父皇,你怎麼說?」
「我?」他沉吟,「我問她:『假使報上說的新聞屬實,你還嫁占姆士不嫁?』她哭了。她太年輕,眼睛裡揉不下一粒沙子。」
我非常不忍,歎息曰:「告訴她,我只是黑夜,當太陽升起,一起歸於虛無。」
占姆士說:「父皇,我與比亞翠斯之間,實在連多說一句話的興致都沒有。」
老先生又咳嗽一聲,「夫妻之間的感情可以培養。」
「我能不能保留寶琳?」占姆士終於開了口。
老先生感喟,「占姆士我兒,馬小姐不是被人『保留』的女人,你如果不能娶她,就得放她走。」
占姆士掩住了臉。
老先生歎息:「占姆士你承繼了我的懦弱。」
我忍不住說:「陛下,中國人有兩句話,叫做『大智若愚,大勇若怯』。我認為如果占姆士真的懦弱,他可以像菲臘般一走了之,反正皇室也不能餓死他,吊兒郎當,美其名曰為他所愛的女人放棄一切,而實則上什麼也不用做,那多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