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秋天,當滿園樹葉都轉為金棕之際,周晚晴輕輕同於展航說:「我要走了。」
展航有點意外。
「我得搬到倫敦去住。」
「為什麼?」
「那是我最後一次機會,我得改過自新,不再胡鬧,否則,我的老闆就會叫我卷包袱。」
她說得那樣坦白,教展航佩服。
「跟著他這些年,除出飛機大炮航空母艦,也什麼都有了,他待我不錯,所以只得搬往倫敦,」那周小姐握住展航的手,放在臉上摩挲。「真捨不得你。」
展航答:「我也是。」
「你會記得我?」她淚盈於睫。
「會。」
「到了中年,仍然記得我?」
展航點點頭。
周晚晴終於落下淚來。
展航擁抱她,下巴擱在她頭頂,雙手圍住她的腰,是最後一次了吧,腰身仍然那麼纖細,柔若無骨。
展航說:「到了暮年,仍然記得周晚晴。」
「謝謝你。」
第二天,她派人送一輛平治七排檔爬山腳踏車給他。
展航騎車到她家,已經人去樓空。
好像是趁著月黑風高匆匆搬走的,急得不得了,一定要在那個時辰離去。
展航無言,往山下望去,樹葉已紛紛落下,看自己的家,也就分外清晰。
他一聲不響返回家裡。
他愛上了那輛腳踏車,天天用。
「展航,用四輪車吧。」母親央求。
「不必。」
風雨不改,他仍用腳踏車,除非大雪吧,他才改為步行。
冬日,大哥展翅宣佈婚期。
展翹詫異。「十一月怎麼結婚?」
「新加坡四季皆夏。」
「呵,對,我忘了。」
一切都已安排好,飛機票寄到於家,酒店也已訂妥,他們一行三人抵達星洲,自有司機來接。
神采飛揚的於展翅大聲講高聲笑,第一件事便是叫家人試禮服。
妹妹是伴娘之首,穿淡紫色長裙,配銀白南洋珠耳環與項鏈,弟弟是伴郎之一,小禮服侍候,母親是主婚人,一套深藍色緞旗袍,什麼都已安排妥當,連鞋襪都齊全。
准親家對于氏三人親厚周到,尊重有加,連於太太坐著的時候,徐列華都站在身邊侍候,原來,最驕縱的是小家碧玉,並非大家閨秀。
展航看在眼裡,替大哥慶幸,求仁得仁,是為幸福,應當無憾。
徐家真當他們是自己人,尤其喜歡展航,介紹了許多適齡少女給他認識,天天都有下午茶會。
展航很少講話。
他情願與老朋友伍玉枝通電話。
玉枝告訴他。「下雪了。」
「真想家。」
「回來一起去溜冰。」
「一言為定。」
玉枝可能是唯一注意他內心多過容貌的女性。
於展翅的婚禮豪華鋪張,其實是徐家宴客,酬謝多年來生意上朋友,可是做得大方,事事以於太太為重,大家高興。
幾個伴娘看到於展航如蜂見蜜似圍住。
當知道他仍是中學生時不禁愕然。
「幾時進大學?」
「明年九月。」
「修什麼科?」
展翹搶答:「建築系已預留了位置。」
「你呢,展翹?」
「我與他一般明年升讀,他跳了班,我沒有。」
徐太太過來笑說:「展航,你可要年年來探訪大哥大嫂,畢業後幫忙建設東南亞。」
婚禮上衣香鬢影,客人沒有想像中多,不過百來名,一定經過精挑細選。
忽然之間,展航在人群中看到一個穿黑色大排穗裙子的女郎。
他睜大了雙眼,段福棋,這女子是段福棋。
他急急走近。
那女子聽到腳步聲轉過頭來,笑臉迎人,不,不是她,女郎皮膚黝黑,
甚具熱帶風情,卻不是段福棋。
展航連忙退下。
展翹問弟弟。「找人?」
展航不出聲。
「周小姐不會來這裡,她身份不能見光。」
不,他不是找周晚晴。
「我們跳舞去。」
「我情願到露台散步。」
「盛大婚禮真高興,希望將來我也可以享有。」
展翹一下子被伴郎們擁入舞池。
展航坐在酒店露台欣賞蕉風椰雨之都的夜景。
熱帶的月亮總是又大又圓,連心脈的陰影都一清二楚,噫,吳剛在砍桂樹呢,嫦娥應悔偷靈藥……
「在看星座?」
「嗯。」展航轉過頭去。
正是那穿黑色流蘇裙子的女郎。
女郎走到他身邊。「你是新郎弟。」
展航頷首。
「我叫郭子丞,新娘的表姊,特地從澳洲來。」
「這真是一個盛會。」
「你看上去卻十分寂寞。」
「是嗎?我在找人。」
「找誰?」女郎問得十分坦率。
喝了幾杯香檳的展航回答:「喪父之前少不更事,開心活潑的於展航。」
女郎完全明白他說的是什麼。
她溫柔地說:「你總得放手,讓過去成為過去,生命由許多失去組成,你失去童年,成為少年,失去青春,成為大人,怎可戀戀不捨不願鬆手。」
展航不出聲,真想痛哭一場。
「有得有失,才是人生,切忌忿忿不平。」
她低沉的聲音猶如一雙輕撫的手,拂著他哀痛的傷口,給他安慰。
「多謝你與我分享智能。」
「希望對你有幫助。」
「我們以後還有機會見面嗎?」
「明日我便要回墨爾本,我在那裡打理一間模特兒公司,你有標準身段面孔,如有興趣亮相,可以同我聯絡。」
她給他一張名片,他慎重收好。
這時展翅大聲叫:「小弟,快來跳舞,專等你一人呢。」
郭子丞拉著他走進舞池,大家正圍住新郎新娘團團跳舞,展航只得加入。
他相信他是醉倒的,由姊姊扶著回到酒店。
第二天醒來,和衣倒在床上,脖子僵硬,肩膊酸痛。
他聽見展翹說:「大哥說我可以保留全套首飾衣裳,那是他送我的禮物,你也是,媽媽。」
「展翅剛畢業,有什麼能力。」
展翹頭腦卻很簡單。「我不管,大哥大嫂說送給我。」
展航頭痛欲裂。
於太太說:「那你就收下吧。」
在這種時候表現骨氣,會變成僵局。
展翹非常高興,嘰嘰喳喳講了徐家許多好話。
當徐家婉留他們多住一陣的時候,於太太堅辭,只是說展航要開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