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頁 > 一段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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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10 頁

 

  到了家,我才發覺不知道她的地址。

  她的電話馬上來了,說:「你並不知道我的地址。」她把地址說了,是一個住宅區,離法科學院很近。

  然後她把電話掛了,我回到房間裡,做我日常應做的工作,忽然我很希望她在我身邊,說著傻氣但天真的話,甚至使使小性子也無所謂。一個人寂寞起來。選擇伴侶,就不大嚴格了,她是一個不錯的女孩子,只不過我擇偶的時間還沒有到來。

  後天我沒有依時赴約。

  我鄰居的一個學生服毒自殺了。

  收拾房間的女工開門進去,發覺他坐在沙發上,頭靠在背墊上,手中還拿著杯子,似乎很舒服的樣子,臉上還有一個微笑,可是皮膚發青。死了。

  女工尖叫,先敲我的門,因為我的門最近,我剛預備去上課,走到鄰房一看,整個人嚇呆了。

  他坐在那裡,嚇人的是,他不像死了,床鋪很整齊,他是下午服藥的,沒有上床,沒有換衣服,身上是熟悉的牛仔褲與毛衣,桌子上放滿了功課、筆記、一瓶剃鬚水蓋子開著,香味傳出來,根本不像是死了人的房間。

  舍監馬上趕來了,鎖了房間,我那天沒上學。

  醫生太好心,強逼我吃了鎮靜劑,我進人了黑甜鄉,夢見了七千多個人,該見的,不該見的,都見了,醒來已是六點了。

  我穿好衣服,打算出發到小燕家去。

  房間圍了一大堆人,都在看熱鬧,只見一箱箱的書本衣服被抬出來,死者原籍阿拉伯,要通知他家人也不是容易的事,他這麼一去就去、一了百了,留下的事,夠其它人頭痛十日八日.玩這種瀟灑事的人,都不是好漢,至少應該把房間理乾淨、把東西寄回家去,甚至把文憑拿到了再說、現在算什麼呢?

  舍監問要不要換房,我婉拒,那隻鬼要來尋我,我搬得再遠,他一樣要來尋我,逃也逃不掉,算了。

  如此這般,到了小燕那裡,已是七點半了,我還是叫了計程車去的,我叫車子在門口等。我自己按鈴。

  小燕跟幾個女孩子同住,那來開門的說:「來了!」一邊笑,「都等了三個鐘頭了!」

  小燕自樓上奔下來,一點怒容也沒有。只是說:「別亂講:「她白了那幾個女孩子一眼。

  她取過了大衣。

  忽然之間,我對於有生命的一切都珍貴起來。我默默替她穿好了大衣,挽起她的手,我沒有說任何話,甚至沒有道歉一聲,我與她走進了車,小燕很驚異,她把地址告訴了司機,車子駛了出去。

  她輕輕的說:「你的臉色不太好,為什麼?這麼蒼白。」

  我說:「發生了一點意外,對不起,我遲到了,不是我想的。」我把今日發生的事略說了一遍。她低嚷:「哎呀。」

  「我……日日看見這個男生的,也就像一切男生一樣,有時候開心,有時候不,並沒有什麼特別,也穿著一般的牛仔褲、毛衣,站出去可以代表一切男學生,有時候也帶個女孩子回來,怎麼會呢?」我問她。

  她搖搖頭。

  我們沉默了很久。

  她說:「問四姊吧,四姊或者會知道。」

  我只是空虛的看著車子窗外。

  車子一下子到了。

  我們走到四姊家中,她早等我們,穿著個圍裙出來。臉上很急。

  她見了我們,又笑又罵:「你們到什麼地方去了?電話也不打來,我終於等急了,打了電話去,又說人已經出來了,我還以為出了事,在半路打了起來.眉青目腫的,來不成了呢!」

  一見了她、我就有種踏實的感覺,她苗條的身形包在圍裙裡,鼻尖凝著汗珠,表面抱怨著,心中還是歡迎我們,這世界上可靠的東西畢竟太少了,我呆呆的看著她,眼淚淌了下來,她一定很少見我這麼喜歡哭的男孩子。我往客廳裡走。

  四姊問小燕:「你給他受了什麼氣?把他氣得那樣?他臉皮最薄,又要強,又受不了氣,因此受盡委屈,你還不曉得他?」

  原本這種哭不過是一時衝動,可是忽然之間她說了這番話,彷彿她已經認識我十年了二十年了,那種瞭解是父母兄弟姊妹之間都沒有的,他們便明白,也裝作不明白,因為他們都不要招攬閒事,可是如今她忽然說出來,我一呆之下,一下子所有的積鬱都得了解放,號啕大哭起來。

  小燕站在那裡,結結巴巴的向四姊解釋著。

  我用手帕掩著臉,靜了下來。

  那個同學,靠在沙發上……

  我們活著的人,依然得活下去……

  四姊遞上了一杯,可口可樂,上面浮著冰的。她若無其事的說:「裡面有點伏特加,別喝醉了、」

  我喝了一口,心裡便舒服了。

  小燕走過來坐在我身邊。

  她笑我,「男人也是水做的?」

  我不響,她懂什麼?她的生命止於史蒂芬生與當納器官司案。她懂個屁,我不出聲。

  「你真像個女孩子。」她輕輕的說。

  我說:「男人非得大碗酒,大塊肉,妻子如衣服嗎?」

  她說:「我說你像女孩子,是因為你敏感。。

  「有些女人敏感得像馬桶蓋。你不能這麼比呀。」

  「今天不能跟你說話,」她笑,「今天我說什麼都不能討你歡喜,我去幫四姊。」

  我喝完了四姊給的飲料。

  四姊在那邊說:「萊都涼了,現在又熱了出來,過來吃吧。」

  我國睡過了頭,因此吃不下,為了禮貌,也只好吃著。

  我說:「四姊,那獅子頭再給我一點。」

  她驚異:「怎麼你也叫我四姊?」

  我一呆。

  「我並不是第四個姊姊,這是我名字啊,你們真沒大沒小的。」她笑。

  我說:「我不能一輩子叫你雲小姐。」

  「算了算了!」她說,「真拿你們沒法子。」

  我吃著飯,不做聲。

  四姊說:「關於你那個同學——以前我寫過一篇小說、不過主角是個女孩子,她死在一個夏天,手中也握著一個杯子,握得很穩,坐在沙發上,薄的窗簾一下一下拂著,她臉上凝著一個黑紫色的笑。但她身邊有一具唱機,是那種自動從頭來過的。 除非關掉, 會一直唱下去,那唱機正在放一張唱片重複又重複,是白光的:『如果沒有你,日子怎麼過——』你看,這樣的巧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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