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過話又得說回來,也沒有幾個女人像四姊,他們看上去漂亮,也許因為他們沒有結婚,他另有妻子,可是他們在一起。把黑暗的一面撇去不提。他們是浪漫的。人生苦短,正應如此。
我把小燕送了回去。
她在門口跟我說:「你今天很不高興。」
「開頭是,現在不了,現在很平靜、謝謝你。」我是由衷的。
小燕很高興,她欲言猶止,我們倆呆呆站在門口。
我看著她扁扁的臉,在夜裡她的臉像一朵小花。我的心軟了下來,我看著她很久。
我說:「下個星期……有空嗎?」
她很緊張,「有!」
我從沒有見過她這麼坦誠的女孩子,所以很感動,當然我不知道她只有對我這麼好,對別人也是很壞的,當時我只覺得她極之可愛。
我說:「下星期六,七點鐘,我來找你。」
「是。七點鐘。」她像個小孩子似的答應著。
我說:「我——不大會說話,你不要見怪。」
她微笑了。
我歎了一口氣,轉頭回宿舍。
我從來沒有這麼累過,簡直累得要死,脫了衣服。也沒理好,就睡了。
半夜醒來.這一次沒有胃痛吐血,半夜我發了一身風疹。
我盡量忍著不抓,可是看著身上一團團,一塊塊,我忍不住噁心,我頭都大了。我大聲叫著,揮著拳,不是為了風疹,而是為了太多奇怪的事,這個世界上充滿了我不明白的事。
我沒有睡,第二天就紅腫著臉叫了計程車到醫院去。
到醫院不必掛號。
醫生說:「怎麼又是你?」
我說:「我離不了這裡,我愛上了這裡。」
「你怎麼了?吃錯了食物?藥?吹了風?採了花?發生了什麼事情?」
「不知道。」
「癢不癢?」
「廢話!」
「不能打針,給你藥吃。」醫生說。
我說:「看,你們英國醫生到底懂不懂打針?從來沒有見你們打過針——」
「請不要侮辱你的醫生。」他說,「吃這個藥。一天兩次,吃了睡覺。」
「我沒有空睡覺,我的工作堆積如山,我三個月前欠下的功課還沒趕出來。」
「聽我的,小子,如果你躺到棺材去,那就更是什麼也不用幹了!」醫生說,「你別想太多。想太多了,會發風疹。」
我在醫院裡服了藥,叫車回家,照著鏡子,真是既好氣又好笑。不要想太多,想多了會發這個,哪裡來的邏輯,外國人最最好笑,他們的養生之道是什麼也不煩惱,結果搞成現在這樣、那個財政部長結果還是在報上道了歉才罷,又去信中國道歉。看樣子就快丟職了。
我在數我回家的日子,還遠呢。
一個人躺在床上,豬頭似的躺著。不是你我他的錯,是社會的錯。我哈哈的笑了起來。那藥不錯,我睡熟了,一件功課也沒有做,是的,我想、我想我會及格的,但是要拿個優就難了。
我不想考第一了,我不再想考第一了。
第二天我接了小燕的電話,老實說,我還真高興聽到她的聲音。
我說:「我又病了。」
「你像林黛玉。」她說,「多愁多病身。」
「你是幾時開始看《紅樓夢》的?」我問。
「自從你告訴四姊說:很多人連《紅樓夢》也不看的時候。」
「我是說笑的。」
「你從來不笑,」她說,「我看得出來。」
「我的天,你倒是很清楚我。」我說,「我到醫院,每次他們問我;直系親人是誰?我總是想哭,我一個親人也沒有在這裡。」
「你可以填我的名字。」她問,「什麼病?」
「性病。」
「你不會生性病。」
「是呀,我知道,我不會生性病,也不會生肺病、我只懂得發風疹與胃出血。」
「那也很好。」小燕說。
我哈哈的笑了。
「你好了一點沒有?說得怪可憐的。」
「好一點,可是我的手錶又壞了,要拿去修。」我說。
「我的天!」她在那邊大笑,「你有沒有不壞的東西?」
「同學也這麼問我。」我說,「什麼都壞了,連手錶在內。真痛苦。」
「首相辭職了。」她說,「你聽見沒有?中午時分宣佈的。」
「每個人都辭職,我可不可以辭職?」我問。
「不可以,你總要讀完的。」她說。。
我歎一口氣。
「你知道嗎?」她說,「黃先生這次來,是為他女兒訂婚來的,女兒訂婚了,但是他妻子沒有來主持儀式。」
「應該夫妻雙來的。」我說,「這才有氣派。女兒畢業,雙雙來觀禮,女兒訂婚,雙雙觀禮,女兒泡洋人,雙雙觀禮,女兒鼻子上長了個瘡,雙雙觀禮。」
「你也太難了,」小燕說,「人家還請你去觀禮。」
「我不要去,四姊呢?」
「四姊或者去,你知道,這女孩子不是現在這黃先生的太太養的,所以她沒來。」
「我聽不明白,實在太複雜了。」我說,「做人為什麼要這樣複雜。是不是一個人長得漂亮一點,比別人強一點,就可以什麼都干?,』
「那是講運氣的,我不能說。」她說,「你不去嗎?」
「我不去。」我說,「我要去睡覺了。」
「我要去睡覺了,他說。」小燕笑,「我有空再找你。」
「好的。」我掛了電話,我去睡覺了。
我想像著黃先生複雜的感情生活。開頭是一個女人,沒有結婚,或是結了婚,反正脫離了關係。可是留下了一個女兒,這女兒現在也很大了。他後來結了婚,這次是名正言順的娶妻,但是因為種種不得意,他有一個情婦,現在情婦與女兒在英國。
我這樣想著,因為事情實在太複雜了,簡直像數綿羊一樣,所以很快的睡著了。黃先生本人一定不會有失眠的煩惱。我生命中只要有一個女人就夠了,好的。好的女人不一定是美麗的女人,或是能幹的女人,或是學問好的女人,或有錢的女人,我要,好的女人。
第二天我仍然去上學,累得半死。坐在課堂中,我覺得是浪費時間,不停的渴睡,而且很冷,我要離開這個地方,好好的找個靜靜的窩去睡一覺、然後再出來。累?不一定,是一種悶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