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頁 > 一段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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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15 頁

 

  我恭敬的說:「是。」

  我走出校長室,到了校醫處。

  校醫說:「你要忘了你鄰房發生的事。」

  不不,不是鄰房的事,我現在有心病只要一帖藥便醫得好,可是我的藥呢?我長歎一聲。

  醫生白我一眼,很氣,「你為什麼歎氣,你知道這世界上有多少的人比你不幸?」

  我想:是,至少我有手有腳,至少我不是白癡,至少我還年輕,至少我比別人略為聰明能幹一點,至少我不愁錢,至少——這樣算起來,我應該跪在地上感謝上帝才是。

  不過感謝是感謝,我仍然不快樂,心裡很悶。

  我曠了課,到公園去坐了一天。買了一磅麵包,自己吃一點,吃剩的餵了鴿子。

  我的時間全浪費了,這樣的青春。

  醫生給了我鎮靜劑,叫我每天放學便吃一顆。我慢慢的走回宿舍。又沒有信。是呵,每個人只管每個人的事,這是天經地義的事,幹麼要寫信給我?

  我上了樓,用鎖匙開了房門,坐下來,又跳起來,倒了一杯水,服了一粒鎮靜劑,坐下來,手裡拿著杯子,才想起這姿勢跟鄰房死去的同學一模一樣,我驚嚇得很,又跳起來。

  我忽然想起四姊說她寫過的那個故事。

  一個陽光好好的夏天,一個女孩子死在床上,唱片放著「如果沒有你……日子怎麼過……。」我為這些浪費了的生命苦苦哀傷著,然而我的生命又何嘗不是浪費了。

  我扭開了無線電。一個男人的聲音說:「……意大利導演路契諾維斯康蒂因心臟病去世,六十九歲……」浪費了的生命。我一直喜歡看他的戲、他捧起來的男主角。他也死了。以後看不到他的電影了。隔了很久,我才知道他有一個女兒。我以為他是獨身的,像這種藝術家,拖著個不爭氣的後代簡直是個負累。應該生命自他開始,自他終止。我每次看見瑪高·海明威的照片便痛恨這個年輕的女人。還有拍羅瑪·畢加索。浪費掉的生命,條件這麼好的生命而這麼盲目糟蹋著,似乎是不可饒恕的。

  服食鎮靜劑後,一個人會得胡思亂想,一種平靜的胡思亂想。

  宿舍在這種時刻是這麼靜,一點聲音也沒有。

  小燕此刻已經哭完了吧?我也希望可以大哭一場。我有機會總是大哭的。看著張愛玲的小說也會哭起來,傳說她住在紐約,曾經興過念頭,想到紐約去找她,可是見了又說什麼呢,她跟照片也不大像了,年紀老的女人,看上去都一樣。老了。

  我是一個娘娘腔的人。娘娘腔,他們說,他們懷疑我是同性戀患者。同性戀始終是不體面的事。可是我並沒有被男人吸引。有一次在酒吧喝酒。一個男同學對我表示好感,手放在我腰上,被我禮貌而厭惡地推開了。他反而很不好意思。同性戀。

  四姊現在幹什麼?在理家裡的事?抑或在花園裡呆坐?

  忽然我想到她家去。算了,只剩兩個月了。還搞什麼鬼,考完了試回家,在家裡呆一陣子,煩惱沒有了,回來再從頭讀,我並不是惟一的問題青年。丹麥王子哈姆雷特的煩惱才比我大呢。

  我摸出了一本書,是勞倫斯的《吉普賽人與處女》,媽的,一小時就看完了,看完之後,我懷疑這是冒勞倫斯名作的。

  我一直不喜歡勞倫斯的小說,他的詩倒是不錯的。文學便是這樣,好起來人人都說好好好,一個不好人人都說不好,兵敗如山倒,看起來又吃力。

  唉,我昏昏欲睡。

  近來五點半便天亮了,我常常以為睡過了頭,我閉上了眼睛。

  醒來的時候,身邊坐著一個人。她也在看那本勞倫斯的書。

  我說:「小燕?」

  她看我一眼,「是我。」

  「你怎麼也來了?奇怪,現在宿舍連看門的人包沒有了、所有訪客一律自由出人,敢情好。」我說。

  「你不歡迎我。」她說,「我知道。」

  這女孩子,躲也躲不過,她自己就來了,叫我趕走她。我還不至於這麼放肆,可是她這樣子,我以後可就名譽掃地了,為什麼我不敢學她,天天跑雲四姊家裡坐。

  「幾點鐘?」

  「七點。」

  「我睡了三個小時。」我說。

  「你又去看醫生了?桌子上放著藥。」她說。

  「嗯。」我說。

  她說:「這本書一點也不好看,四姊的小說比這好看。」

  我說:「別亂講,人家是世界公認的勞倫斯。」

  「屁。」她說。

  「念法律的人,最不講理的,也就是你了。」我說。

  「你不生氣了?」她轉身過來問。

  「我根本沒有生過氣。」我說,「誰生氣,誰心裡應該知道。」

  「跟你做朋友,比跟一個小家子氣的女孩子做朋友還難。」

  我看她一眼,心裡想:我可沒有要你來。

  她說:「你心裡在想,你可沒有叫我來。是不是?」

  我不出聲。

  小燕就是這點不好,每件事情都要弄得黑白分明。

  她說:「我請你看電影,你去不去?」

  「我吃了藥,不便出去,又沒有車子,天這麼冷,凍個半死,又回來,幹什麼?你要看,我介紹人陪你去。」

  「誰?」

  「外國人。」

  「我不喜歡跟外國男人走在一起。」她說。

  「這是什麼意思?」我問。

  「沒有什麼意思,吃不到羊肉,一身騷。宋家明,你別以為我需要你跟我介紹人陪,我自己一樣找得到,」她驕氣的笑,「看什麼人而已。」

  她又可愛起來了。

  我還是躺在床上。我問:「洋人也有不錯的嘛。」

  「誰?」她笑問。

  「安東尼安姆斯莊鍾斯。」我說。

  「他呀,他自然是,我也說他好,若是他也罷了,別人沒意思,真娶了我,那幾十鎊周薪,一年九個月的冬天,我也受不了。」我側頭看她。她在檯燈下微笑。她大概是喜歡我的,幾次三番,她都先向我來低頭,以她的性格,很不容易;以她的性格,吃過她白眼的男人的確也不少。娘娘腔有娘娘腔的好處,瞧這女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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