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是我想四姊是會回去的。她以前也許也做過這樣的事,出走幾天,又回去了。人總是人,女人總是女人。玫瑰是玫瑰,不管你叫它什麼名字、它還是玫瑰。
她是會回去的,那時候輕描淡寫的跟黃說:「我到大學宿舍住了幾天。」真是又新奇又清高又漂亮。要脫離他,何必等到今天?
然而我是同情她的,一般的女人,雖然不會比她享受得多一點,但是人到了一定的年紀,要求會變得很低,低得只想身邊有個伴,在要緊的時候援一援手,如此而已。她得到了些什麼?
在十六七歲的時候,等待愛人是一種情懷,過了十年,算是什麼?
她什麼也沒有得到。等了那麼久,等來的愛人,是為主持他女兒婚禮來的。
長久的等候。她沒有多少時間剩了。
那一夜我沒有睡,我不知她睡了沒有。
清早我去看她的時候,她正在伏案寫字,寫了滿滿一張她要做的事。一件一件,條理分明,她是一個有思想有腦子的女子,可惜命運不過如此。
她抬起頭來,給我一個微笑,我呆呆的,她的微笑回來了。這麼快。
她說:「我想去洗個頭髮,然後去找房子,你不必理我,快去上學吧。」
我說:「我陪你好了,功課根本不吃緊。」
「不不,我習慣一個人辦事了,快一點。」她說。
我坐在她床沿,我說:「四姊,如果你真不回到那裡去了,為什麼不回家?」
「家?」她愕然,「什麼家?」
「香港、台北,你總有家呀。」我也愕然。
「沒有,」她說,「我沒有家。」
「父母呢?兄弟呢?」
「沒有。早過身了,我沒有兄弟姐妹。」她微笑,「我在哪裡都一樣,我選了這裡,是喜歡這個城。你放心,搬一個家太方便了,我今天下午之前就可以找到房子。」
我默默的去上學。
學生裡沒有什麼新鮮事。幾個外國女同學還是撒嬌撒癡的跟教授打情罵俏,我深覺乏味,三小時便完了課,趕回宿舍,四姊還沒有回來。
我在房間裡等,她是三點鐘到的。
我去找她,她洗了澡,穿著毛巾浴衣。
她的臉上很明朗,一點憂傷也看不出來,只是膚色仍然一樣的白,白得一絲血色也沒有。
我問:「怎麼樣?」
「找到房子了。」她笑,「我還買了一部小迷你、同時又去求職,還洗了頭,喝了一杯茶。快不快?」
「太快了。」我笑,「五小時辦這麼多事,人家四圈麻將還沒有搓完呢。」
她說:「搓麻將有搓麻將的樂趣,我要搬走了。」
我問:「你的新地址,可以告訴我嗎?」
她說:「你自然不能告訴別人的,現在我或者有工作,也不可能像以前那麼樣高朋滿座了。家明,我跟你一塊兒去吧,你也可以看看我新居的樣子!很不錯的,連傢俱,一房一廳,小小的地方,一個人住剛剛好——」
我們坐了她的小迷你,迷你車是白色的,到了她的新居。新居真的很漂亮,全新,有傢俱。她叫我去煮菜,我發覺廚房已放著不少食物了。
等我做了茶與點心出來,她已經開始把衣服掛進衣櫥裡,把照相架子取出來放在床頭。
我說:「不要心急,慢慢的做。」
我抄下了她的電話號碼。
她坐下來喫茶。
我問:「現在只有我一個人知道你在這裡?」
她點點頭。
「我明白了。」我說。我不會告訴任何人,她如果要找朋友,她會自己去找的,犯不著我操心。
「我可以常常來看你?」我問。
「可以。」她說。
「你休息吧。」我說,「當心自己的身體,不要太輕率。」
她點點頭。
我取過外套。「現在天氣時冷時熱,說不定的,今天冷下來了,這天氣最容易——」
我轉過頭去,看到她一臉的眼淚,她嘴角微微一個笑。
我連忙把大衣放下來。
我說:「我不走了。」
她的眼淚滾滾而下,我掏出手帕給她,她並沒有用,只是放在膝蓋上。我走到窗口站住,看出去,隔壁人家的貓走到她的窗戶來了。
我鎮靜的說:「我總是在這裡的,你放心,不管你怎麼想,我總是在這裡的。」
又過了一會兒,她說道:「有一隻貓是很好的。」
她又恢復平靜了。
如果我像她這麼忍耐,我是一定會發瘋的。
我走了。
我到一家畜店,買了一隻小小的玳瑁貓,把它的頸皮抓起來,它的四隻爪馬上縮作一團,這證明它不是懶貓,我看看它的頭,圓圓的,我看看它眼睛,圓圓的,我忽然愛上這隻貓了。我把它放在櫃檯上。付錢,它的身子縮成一隻小球一樣。我把它放進口袋裡。好貓,又不抓人,又不亂叫。
店員問我:「你叫它什麼?」她是個老太太。
我想想,說:「貓。」
老太太說:「那是不錯,它是隻貓。」
我把貓交給四姊的時候,我才第一次看到了她的笑容。
「呀!她叫,「貓!」
那隻小貓在房間裡走來走去,四姊看著它笑,我分辨到她真的笑容與假的笑容。
她以前展露的笑,全是假的,那只是一種裝飾。呵我可憐的四姊,她的笑原來不過是等於她身上一件漂亮的毛衣,因為她做得實在太好了,所以沒有人能夠看得出來,沒有人。但是真與假終久是有分別的吧,我看了她的真笑容,才知道她的假笑。
我呆呆的看著她。她是何等掩飾她自己啊。
她才只有那麼一刻,隨即沉著下來,她說:
「家明,你真是個好孩子,謝謝你了。」
我看著她,噢是的,我愛她,有什麼關係呢?我愛她,沒有遺憾,沒有疑惑的,我愛她,是幾時發生的事?我不知道。或者是在第一眼看見她的時候。
我不怪我自己,我偏偏愛上了她。不是寂寞,我可以忍受寂寞,我寂寞了那麼些年.那種千里孤墳,無處話淒涼的寂寞,與世界完全脫離了關係的寂寞,不不,我可以忍受寂寞。也有很多女人在我身邊晃來晃去,不是為了要一個女人,不是。我只是愛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