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不怪她的。後來那種記憶漸漸淡忘,現在四姊對我來說,又是另外一種境界,我開始知道我該幾時走。幾時出現,我不會再坐在電話那裡等候,我會早早上床,情願做一個與她說話的夢。也許連那樣的夢都達不到,那是無可奈何的,也就算了。
這次回宿舍,忽然之間想起了很多以前的小事情。很多很多。吃飯的時候,看到碟子上的珍珠米碎粒,那時候大家小,我與弟弟都喜歡吃珍珠米、弟弟說如果牙齒不刷好,看上去就會黃得像珍珠米,咱們把珍珠米一顆顆的剝下來吃。
如今多少年沒有見弟弟了?多少年了?我只想找一個機會,與四姊說說這種趣事,希望她會明白,她也會笑一笑,如今都落了空了。
如今。
都落了空了。
我躺在床上,不知道做什麼才好,功課還是在桌子上,信紙攤開來,我的喜怒哀樂是我個人的事,與別人無關。找個人訴吧,誰?
小燕不是那種人,跟她說話,她只把眼睛到處溜,一點也不留心聽,說到一半,我就說不下去了。
這一次的愛情沒有像以前那麼心痛,開頭就沒有抱著多大的希望,只不過因為我得到一個看她的機會而已。但是我有許多許多話要跟她說,現在都來不及了。
我拿出醫生給我的鎮靜劑,服了一粒。我拿著瓶子,鎮靜劑是重量的,淺藍色的,這麼一大瓶。如果加一瓶子拔蘭地,他們開了門,我也跟先頭那個同學一樣了。可是我總要負一點責任。對爸爸媽媽,兄弟姊妹負一點責任。
觀在我最怕的是「明天」。明天還是要起床的、還是要刷牙洗臉穿衣服的,還是有那麼無窮無盡的工作要做,我太怕明天了,我怕得不得了。太陽升起來、並沒有帶起希望,那是一種新的恐懼,太陽落下去,我想媽呀,明天要來了,我的天,長命百歲對我們這種貧賤人來說,簡直是一種刑罰。
不是為了四姊,四姊曾經把我自低潮中提了一把,現在她離我而去了。
我又變回老樣子,灰灰的一個人,不大有笑容。家明又恢復了以前的家明。沒有外找,沒有電話,一切都正常了,同學們開頭覺得奇怪,後來很快便習慣得像以往一般,我也熱鬧過一陣子的呢,你別說。兩個漂亮的女子輪流來找我,現在沒有了。
但是心底裡盼望電話,常常聽見接線生叫一O六。或是六0,我都聽錯了,在午睡中闖出去問是不是「十六號」房,接線生說不是。我又糊里糊塗的回來睡。每次有電話,我都希望是找我的,我願意丟下功課去玩,真正開懷的玩,但是明天還是要來的,明天真是一個難題,明天又怎麼辦呢?
明天還不是跟今天一樣,今天怎麼過,明天也怎麼過就是了。我睡得很多。小燕也不來找我了,一個人的忍耐是有限度的,她也不來找我了。男人與女人之間沒有友誼,永遠只好勾心鬥角。
難怪有許多女孩子,她們永遠有兩個男朋友,兩個都應付得好好的,那麼一個走了,還有一個。日子永遠不愁寂寞,可是我不能夠那麼做。
我又打回原形啦。
過了很久,就在考試前幾天,我因為心中悶。所以跑出去在大學附近的小酒吧喝啤酒,那邊的電視在放足球賽,擠滿了學生。
看看像什麼樣子,過幾天考試了,學生們不在房間裡溫習,都跑出來在酒吧裡站著。連我都是這樣。其實讀書這件事,說穿了不過如此,讀來有什麼用?有幾個男人的財產是靠讀書讀回來的?女人唸書,簡直是越念越糟,但凡鑽戒皮裘,滿足快樂,也與書無關。可是既然一腳踏在這條船上了、也只好等這條船到岸。前兩年的興奮不知到什麼地方去了,想想真有點悲哀。
我看著電視上足球賽的重播,非常的熱鬧,大家看了還要叫嚷,我默默的吃著花生,覺得沒有太大的意思,想喝完了就走、就在這個時候,有人輕輕的拍了拍我的肩膊。
我轉頭,看到了小燕。
她很漂亮,松身毛衣,長牛仔褲,頭髮長了一點,但是漂亮得不得了。
我只是覺得她再漂亮也與我無關,曾經一度我可以得到她,但是我沒有那麼做,現在再去求她,與原則不合,難得是她一直對我客客氣氣。
她手裡拿著飲料,拿起來喝一口,眼睛明亮的自杯角轉出來,斜斜的看住我,使我想起那一日她的眼淚,年紀輕的人忘得快。
她問:「我可以坐一下嗎?」她很禮貌。
「請請。」我拉開椅子。
她坐下來,說:「真是,家明,沒想到你也會來這種地方,都快考試了,你是好學生。」
我傲笑,說:「但凡是及格的,都算是好學生了。」
她黯然說:「說得也對,我現在也看開了,什麼一級榮譽,二級榮譽,都是騙人的,得了又怎麼羊:男人還可以——女人——人大了,想法就不一樣了。讀不讀得完還成問題呢,當一個目標不再值得追求的時候——你是明白的,家明。」
我微笑,「當一樣東西隨手可得的時候,沒有競爭,不用力氣的時候,就是這樣。」
「能夠愛還是好的。」她更黯然了,她瘦了。
「是的,全心全意的愛,愛一個人。」我點點頭。
「像四姊一樣。」她忽然說,「窮一生的力量愛一個人,他回來了,她回去了,聽說他們馬上要結婚、所以不能說這世界上沒有花好月圓的事。」
我點頭,「她的確是愛他。她眼中沒有第二個男人。」
小燕笑,「那是因為她沒有碰見比他更好的男人。」
我也微笑,「要比他更好的男子是少有了。」
小燕說:「可是要比四姊更好的女子也沒有了。是不是?你應該是明白的。」
我點點頭。
我的運氣不好,一開頭就碰見個好的,以後就難了,以後還看得上誰?我暗暗的歎一口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