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明,」小燕說,「其實我有很多話要跟你說,都沒有說,以前見了面,反而跟你說幾句不相干的話。」
我又何嘗不是有很多的話要跟四姊說,現在都沒有機會了。我低下了眼睛。
「其實——我的家很普通,很窮。父親是一個很普通的小職員。我惟一記得的是,他很愛我。家中那麼多孩子,他最愛我。」
我抬起頭來,看住了小燕,為什麼在一個偶然遇見的晚上,她對我說起心事來?是的,她寂寞,我也寂寞,那麼就讓她來說,讓我來聽吧。
她以前那種活潑輕佻到什麼地方去了?
奇怪。我呆呆的看著她。
她說下去:「我父親愛我。當我十五六歲的時候,我爸爸下班,他興高采烈的自口袋裡掏出一小瓶香水,那瓶子是小小的、美麗的、玻璃的,上面還貼著七彩漂亮的招牌,裡面是琥珀色的香水。爸爸一臉的笑容,他說:『阿妹!看!看我買了什麼給你?』我又笑又跳,接過了那小瓶子。那一定是貴的吧,以爸爸的薪水,哪處來的錢呢?我問他,爸說:『我走過地攤看擺著賣,才兩塊錢,我想你一定喜歡,聞聞香不香。』我急不及待的打開了,一聞,並不香,我沒敢說,我說:『爸,放在冰箱冰一冰就香了。』可是在冰箱裡冰了好久也不香,那是假的呀!爸爸兩塊錢買了一個瓶子,瓶裡裝的是茶。爸說:『不香。』我記得我還一直說:『香味走了。』家明,這是我第一瓶香水的故事。」她在微笑,但是眼淚一直淌下來,她很堅決的:「我愛我爸爸。」
不知道為什麼,我也哭了。
小燕說:「可是沒有分別,家明,我愛他。我用功讀書。我考了獎學金,我發誓等我回家,爸要退休。我們可以買最好的『香水』,把它冰在冰箱裡,然後批評它不香。我拚死命的工作,假期在律師樓裡做書記,家明,可是我驕傲,別人是千金小姐,收匯票的,我不在乎,我不妒忌,我有一個愛我的爹。他愛我。我可以令全世界的人失望,我不能叫他不高興。我們家是最窮的,最普通的,我與弟弟小時候見了巧克力如蒼蠅見血一般,但是爸爸愛我,這不普通。他們都忘了,都忘了,他們現在要什麼有什麼,忘了。我記得,我要做一個法科學生。
「我記得那一小瓶『香水』。我記得。」她的聲音漸漸低下去。
我把她的頭放在我的肩膀上。
「有時候我寂寞了,我只想找一個人,告訴他這樣的事,很久很久之前的事,或者他會取笑我,或者他會同情我,都不重要,只要他懂得,他明白就可以了,你是明白的,家明,是不是?」
我點點頭。
「可是我以前見到你,只會說廢話。」她說,「現在是沒有機會了。」她流淚。
「自然是有機會的。」我說,「這自然是有的。」
「我要走了,他們還在那邊等我。」
「不不,你今天不過去,你今天要告訴我這些事,因為我也有事要告訴你——」
小燕看著我,「你有什麼話要說的?你是大好青年,書中自有黃金屋,大丈夫何患無妻,你有什麼話要說?」她有點醉了,眼圈紅紅的,就像那個晚上,四姊妨那般。
我說:「我真有話跟你說、你聽,你聽我的。」我才喝了一個品脫,眼淚就落下來了。
「你真愛哭,你這毛病多早晚才改呢?」她溫柔的說,「我聽你講就是了。」
我說:「我要說給你聽,我要說——」
「慢慢的說。」她安慰我。
我用酒把眼淚逼了下去。
我說:「我很小的時候,很小很小,大約八歲吧,父母上了街,弟弟早已睡了,弟弟比我小兩歲,他睡了,我獨自在母親的衣車上面畫地圖,你知道有種縫衣車,機器放下去,就跟桌面一樣的。我在那上面用彩色鉛筆畫一張日本地圖,那張地圖是怎麼樣子的,我還記得。忽然弟弟醒來,要媽媽,媽媽一向喜歡他,不喜歡我,我一直氣他,見他吵,便走過去狠狠給他一記耳光,照平常、他該跳起跟我拚命的、然而他沒有那麼做,他用被子覆住臉,睡了。我拿起我的顏色筆,手在抖,我只有七八歲,我永遠沒有忘記。我沒敢問他,他現在已是皇家工程師了,我要把這告訴你……」
「再說多一點。」
我的眼淚又流下來,「我媽媽,她是一等一吃苦的好女人,為了省一角錢,走半小時送飯與我弟弟吃,一身的汗呵一身的汗,趕來趕去,為了什麼?為什麼?養出我們這麼一班人來,為什麼?如今恐怕她還是走著路去買菜吧,毫無疑問,然而她的媳婦們都坐在汽車裡,有空還譏笑她一番,我母親,我不再怨她了,一輩子就完了,一個人只能活一次,我們並沒有立一合約要被養下來,但母親是母親。我們都是為他們活著,是不是?浪費了的生命,一代一代浪費著。」
小燕哭了,我們擁在一起。
她低聲問:「你為什麼不早些告訴我這些?」
我微笑,「誰要聽?我喜歡人家以為我是百萬富翁之子。」
她偷偷的說道:「也有很多人當我是千金小姐。」「你根本是。我有時很為你驕傲,法律不容易讀。」
「真的?」她喜問。
「真的。」我點點頭。
「我會用功。」她說。
我問:「我們走吧?」
「哪裡?」
「到我的宿舍去,很暖,很舒服。」我說,「我還剩了兩隻香蕉。」
「呵,我最喜歡吃香蕉了!」她說。
那一日她跟我到宿舍,我們說了很多話,我們不停地說起幼時的事,心裡面的怨氣消了,結果都笑了。她是另外的一個人,她絕對不是四姊。我從來不把她當四姊的替身,她是她,我一向喜歡她、但是我不能愛她,我的愛像存款一般,早已經花光了,一點不剩了,再也變不出來了,都用在四姊身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