秀美的臉容,華麗的服飾,高貴的出身,演奏的是優雅的音樂,端的不食人間煙火。
孫毓川大概不知道有些人的工作是在攝氏三十五度的氣溫下抱著攝影機跑著搶新聞吧。
在他眼中,這些肯定都是販夫走卒。
程真就是市井之徒之一。
連董昕都不滿她言語中俚俗語太多。
他見過她一頭汗與行家爭執,她一掌推開那男同事,怒目相視:「你算什麼?老點呀!」
董昕呆半晌,不曉得如何作出反應。
過幾日他問她:「何謂老點?」
「點紅點綠,亂指一通,故意誤導,混亂視聽。」
董昕不予置評。
可是程真熱愛她的工作。
這些年來她為此染上胃疾,緊張起來胃痛如絞,鼻樑被行家的三腳架擊中,從此破相,多了一個節。
還有,因此沒有致力發展家庭生活,與董昕感情破裂。
都可以賴社會,怪在職業上。
程真歎口氣,上床睡覺。
她不折不扣是只桐油甕。
第二天一早,程功去上課,程真戴了寬邊帽子在花園打理植物。
老遠一輛歐洲跑車駛過來,緩緩停住,下車來的是袁小琤。
她來看誰了?
「董太太。」她揮著手。
程真站起來笑,「叫我程真得了。」
「那你叫我英文名字。」
程真大感好奇,「芳名是什麼?」
「奧菲莉亞。」
程真一聽,馬上咧開嘴笑,對,袁女士活該有個這樣神經兮兮做作的名字,猛然想起孫毓川昨日對她的警告,即時噤聲。
孫毓川算準程真會取笑袁小琤。
「你在種花?」
「以前筆耕,現在耕花。」
「花開得多好!」袁小琤深呼吸一下。
「許多心血,從前有只蟲子,專食嫩芽,現在又有害蟲,把整個花蕾吃掉,可惡。」
「唷,你不怕蟲子?」
程真一改常態,十分溫和,「不,不怕。」
「好大膽子。」
「也不見得,我怕戰爭,怕疾病,怕見兒童吃苦。」
袁小琤怔怔看住她,「毓川說你最能幹不過。」
程真意外,「是嗎?」
「你那篇特寫,給他帶來許多煩惱,他的政敵借此攻擊他。」
程真欠欠身,「身為公眾人物,很難避開批評。」
「毓川也是這麼說。」
程真不語。
「董太太,我剛剛與董則師簽了字辦好買賣手續,我們是鄰居了。」
她伸出手來,程真與她一握。
「祝你們安居樂業,凡事順利。」
袁小琤說:「你也一樣。」
她道別。
她緩緩把跑車駛走。
把一輛時速可達兩百二十多公里的車子開得像蝸牛爬一樣,程真搖搖頭。
孫毓川知道她會嘲笑袁小琤。
那秀麗端莊的女子生活在另外一個世界裡,可是有時又覺得煙火人間種種玩意兒挺新鮮有趣,可是一沾手,又顯得格格不入。
程真朝玫瑰花噴殺蟲藥。
又有一輛車緩緩駛至。
司機下車,那是孫毓川。
程真朝他點點頭,「以後是鄰居了。」
「小琤來過沒有?」
「剛走,你若快車,還能追到她。」
可是他沒有上車去追,反而脫了外套,對程真說:「她來向你請教蒔花之道。」
程真笑,「我這裡大部分亦由日本人園藝公司負責。」
「我也是那麼同她說。」
程真很有深意地說:「她又讓我欺瞞了。」
孫毓川沉默一會兒,「你好像不打算原諒我。」
「你道過歉嗎?呵,我想起來了,巴黎的那束花,麗池那頓晚餐,那是懇求原諒吧?」
誰知孫毓川說:「不,那是用來諷刺你的。」
程真一怔,香檳與鮮花表示嘲諷?聽都沒聽過,他們兩地可能有著大不同的文化。
程真大笑坐地,「那是我誤會了,我還以為你對我好感。」
孫毓川忽然問:「你為何席地而坐?」
「因為附近沒有椅子。」程真意外。
「這麼說來,你是一個不拘小節的人?」
「可以這樣說。」
「那麼,你為何斤斤計較他人的髮式西裝與飾物?」
說來說去,還是不甘心程真把他醜化的那篇特寫。
程真怪叫:「太小氣了。」
孫毓川很認真,「太多人不與記者計較,形成你們放肆任性,甚至在某一程度上不負責。」
「你打算怎麼樣處置我們?」
「你聽這話多無賴。」
程真啼笑皆非,「文化自由,發表自由。」
「拿你沒折。」孫毓川歎口氣。
「來,鄰居,我請你喝香檳,我也想諷刺你一下。」
「你這個人,為什麼說話每句都帶著骨頭?」
「我不知道,」程真攤攤手,「因為你是攻擊的好對象吧!」
這樣坦白,孫毓川更加無奈。
她借用花園中現成乘涼用的台與椅,不過取出一方雪白檯布鋪好,請孫毓川上座,然後取出冰鎮香檳。
坐在荼蘼架下,十分舒適。
孫毓川喝一口酒,問道:「這是你享受閒情的方式?」
程真說:「是,從二十一歲始,我就同自己說,人只能活一次,千萬先娛己,後娛人。」
「你真幸運!」
「可是,如果一個人立心要除下面具,有什麼可以阻擋他呢?」
他不語。
那時,程功回來了,見母親有客人,含笑離遠站定。
程真伸手招她,「我女兒。」
孫毓川並無意外,相信他已把她家庭狀況打聽得一清二楚。
他站起來,「我告辭了。」
正好這個時候,袁小琤的發拉裡跑車又轉回來,她在車窗裡揚聲,「我迷了路。」聲音仍然只得一點點大。
程真忍了半天,實在忍不住了,「嗤」一聲笑出來。
孫毓川看她一眼,急步向妻子走去。
由他帶路,兩部車於一前一後駛下山去。
程功問母親:「就是他?」
程真點點頭。
「看不出有比董則師優越的地方。」
程真歎氣,「最超越董昕之處是人家從來不講這個錢字。」
程功不以為然,「談錢亦無可厚非。」
「可是天天講,時時講,一日到晚就是講錢,我想去洗耳朵,說不定洗出一堆銅板來,董昕就高興了。」
「我仍不贊成你這個說法。」
「我對金錢至上那套理論已覺厭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