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功,你心思慎密。」
程功苦笑,「我毫無選擇餘地。」
「她的證件辦出來沒有?」
「我不知道。」程功忽然問,「一個人,是怎麼變成那麼討厭的?」
程真歎口氣,「很容易,你試試投親靠友,三五個回合之後,眾人就掩著鼻子走。」
程功黯然。
「所以不要問為什麼人要發奮圖強往上爬,皆因怕身體發臭。」
母女倆唏噓萬分。
半夜,電話來了,程真朦朧間覺得是母親找她,非聽不可,故此取過話筒。
這時程真已經醒來,希望電話另一頭是那個人。
「程真?是我,」一把沙啞的女聲,「下個月我想來看女兒,順便度假。」
程真當然知道這是誰,這是她的老同學,程功的生母。
「程功住大學宿舍。」
「她同我說過,你家總有空房吧?」
程真聽見自己說:「我要到日本去。」
「你把門匙交給女兒,我會到她那裡去拿。」
程真立刻補一句,「房子已經租給親戚作度假用。」
「那我住哪裡?」對方質問。
「我不知道,或許應該訂酒店。」
「現在你們那邊是什麼時候?你替我——」
程真看看鬧鐘,「凌晨三時正,我想補一覺,再見。」她掛上電話。
很年輕的時候,她也認為凡事不替人著想最方便,錯,後來才知道,不替人著想,路路不通,處處碰壁,非得一人讓一步不可。
奇是奇在程功小小年紀,已深切瞭解什麼叫做與人方便,自己方便,但她的生母卻不明白。
原來智慧不靠遺傳,智慧靠學習。
程真起床喝水。
程功走過來,滿懷歉意,「是她吧?」
程真打個呵欠,點點頭。
程功很懊惱,「我以後都不用再抬起頭來。」
「誰說的?這種小事怎麼會妨礙你的前程?千萬別把它當作借口。」
「將來——」
「誰敢挑剔你,你叫我出來見他。」
程功蒼茫地微笑,「謝謝你。」
程真忽然覺悟:「你是希望我給她在這裡住的吧?」
「是。」程功低下頭。
「我不想敷衍她,我不覺得我欠她。」
「當然。」
那天一早,程功載著行李出去。
話別之後,她感慨地說:「人要自己爭氣。」
程真一怔。
程功跟著又說:「凡事自行了斷,千萬不要煩人。」
程真十分意外,「你怪我不肯招待她?」
程功很悲哀,「對你來說,不過舉手之勞耳。」
「你為什麼不早說?」
「我欠你已經很多,我已經不能再開口。」
程功把車子駛走。
程真也有心事,無暇再思慮此事。
派出所工作已經完畢,她想到日本走一趟。
訂好飛機票,才想到那實在太過著跡,不不不,不可以,既然是個遊戲,就該玩得別出心裁,連忙又取消飛機票,真愉快,已經殺死那麼多時間,且患得患失,總比悶坐家中,無所事事的好。
下一步該怎麼走呢?
下一子好像是輪到她了。
她駕車出去,坐在路旁咖啡館喝礦泉水。
第一個朝她搭訕的男人間她是否可以提供服務。
第二個對她有興趣的男子願意向她提供服務。
而程真是這樣想:總得有點兒感情吧,沒有感情有什麼意思。
她離開咖啡座往大街散步,一邊走一邊想起一個朋友的遭遇,移民後朋友一直把自己當個遊客,游了幾年,忽感厭倦,想回家去,摹然發覺已經沒有家,回不去了,不禁痛哭失色。
失意例子很多。
還有另外一位朋友,移民到美國小城,只得一家粵式茶樓,叉燒包仍然做得比拳頭還大,呆不下去,只得開著車到溫哥華親戚處住,在街上碰到朋友不知有多高興,拉著說個不休,衣服穿髒了萬不得已回家洗,過兩日又來了。
程真的情形也一樣吧,在香港,她會為這個遊戲那麼著迷嗎?她有這許多時間嗎?不可能,在這裡,她想用另一種焦慮去遮掩離鄉別井的不安。
程真想起飲鳩止渴的故事來。
路過董昕的辦公室,因還未曾參觀過,便乘電梯上去。
董昕的拍檔湯姆曾笑著迎出來,「稀客,什麼風把你吹來?」
「董昕不在嗎?」
「他與徒弟程功出去辦交涉了,我陪你參觀也一樣。」
辦公室規模整齊美觀。
「華人真抬頭了。」
「是嗎,」湯姆曾仍然笑,「你真的認為黃白平等嗎?」
程真說:「在這種事上,天真點好,表面上能過得去就算了。」
「有許多暗湧,不講你真的不知道。」
『緊張的不外是官,光明正大助選,有了關係,不就方便得多。」
湯姆曾笑道:「程真你真是明白人,最近很少見你,何故?」
「董昕沒告訴你?」程真意外。
湯姆一怔,「說什麼?」
「由他告訴你比較好。」
「什麼事?」
「我倆拆伙了。」
「什麼,」湯姆發呆,「沒有的事!你倆是模範夫妻。」
程真微微笑,坐下來,「真諷刺是不是?」
湯姆仍然發呆,「今年過年,我到什麼地方去大吃大喝,繼而作倒地葫蘆?」
程真說:「湯姆,你也該結婚了。」
「不不不,看到你們,誰還敢結婚!呵對不起,我的意思是,一對壁人也會分手,我又算是什麼,不,我是指——」
越描越黑。
可是程真明白他的意思,把時間精力投資在婚姻上,實在太不划算了。
「程真,這事尚有挽回吧?」
程真黯然道:「不可能了。」
「再給一次機會,」湯姆懇求,「看舊時情面。」
「已經是最後一次機會。」
「有無請教專家輔導?」
程真說:「我是人精,何勞專家,我的問題我統統知道。」
湯姆看上去比程真無奈。
他忽然又問:「這裡邊有無第三者?」
程真惆悵地說:「沒有啦,我們的婚姻是病入膏肓,自動死亡。」
「聽說這一款是最可怕的。」
「不,」程真更正他,「不是可怕,是可憐,漸漸忘記有這個人,漸漸一句話也沒有,漸漸變為陌路。」